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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与死亡为伍（第1页）

有时，王文武觉得这只是某人一时兴起，排演的一出戏剧。

生旦净末丑，有人死，有人活，有人咬牙，有人呻吟，有人站起，有人卧倒。而每个人都顺从着自己的角色。

任风雨冲击伤口。血流到彼此的身上，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有时阵地双方兵士的尸体叠压在一起，仇恨的血液也不明事理地流在了一起。

经常一场战争下来，也弄不清到底是谁的腿已经残了，爬不动的，有人背着。也有没人背的。顾不上了，还得继续冲。否则都得死。

他倒希望自己死时，最好是一下子整个炸毁。不留一点痕迹。

安营休息时，他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夜。

夜空里闪烁着星星。他双手抱住膝盖。

寂静，是如此温暖。

王文武想起自己母亲和父亲一起看夜戏。也是这样黑漆漆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星光闪烁，也是这样的寂静。戏台上，唱着：“忽听得谯楼上响起更点，倒叫我田玉川左右为难。男和女同舟船多有不便，大姐她为救我不避嫌。月光下把大姐仔细观看，渔家女只生的亚赛天仙。她父女无辜的遭此大难，害得她孤单单甚是可怜。她虽是渔家女聪明有胆，退官兵救我命恩德如山。”

有时是唱词，有时是没有唱段的武戏，大家并不真的使枪弄棒，只是用道具来回上下比划一阵子。虽是道尽人世悲欢离合，但等锣鼓一收，戏就散了。演员就各自收回自己的角色，谈笑风生，早忘了戏里边的怨怨恨恨，彼此相拥着笑呵呵地打趣说话。忽明忽暗的影子在即将拆去的戏台上，脱下戏服。穿上平常人穿的衣服，戴上帽子，回家。

黑的，白的，红的，阴间摸打滚爬出来的同伴，多希望能回到自己的家。卸掉那黑的，白的，红的，阴暗的妆容。

他自言自语。“实际上。我们不是人。”那到底是什么呢？他没有说。被他救过的陈铁蛋也不问他。

陈铁蛋也和他一样，常常看着夜空。看无边无际的遥远的小星星。陈铁蛋的父亲是铁匠。他父亲经常看着星星爱说的一句话是：我的火星子飞上天了。

也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突然会让王文武的嘴角呈现一股笑意。

太阳像是从不曾发生什么事一样，照样升起。即便在弹雨中，它依然灿烂普照，依然该升起就升起，该落下就落下。一副从不被左右的态度。枪林弹雨都没有把太阳打跑，也没有把它打慌。它照常从从容容。不多不少地照耀着所有的人和万物。这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它让他产生莫名的希望。

仰头看上一会，内心在阳光中前行。仿佛会见到父亲、母亲、和媳妇。

安静的小村庄，幸福而古老的大运河。古寺的钟声。寺院里的槐花落满一地。枣林，梨行，玉米、谷子地，金灿灿的小麦。黄黄的泥土的芳香。他闻到了。家乡的泥土的味道。他没有忘记给小鸟拉上一段二胡听。鸟儿唧唧咋咋地呼应着他的善意相处。

辽阔的黄土地。黄牛耕地，白马拉车。林荫下，有小孩儿在捏小泥人儿。在这样的镜像中，王文武的眼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和自由。他思念得令人心痛的家乡和亲人。一草一木。活灵活现。

熟悉的大爷大娘大婶们。以前见了面都不曾跟他们打招呼，而此刻，就很温暖地走过来，又走过去。他望着那短促的镜像，发上一阵呆。然后知足地叹息一声。归队。前行。

夜里行军。脚疼。伤口更残。又疼又痒。化了脓。发臭。颤动。腿上的正在腐烂的肉瓣在阳光下开着花。

有那么一刻，在行进的途中，他隐隐地感觉到，媳妇有可能给自己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娃娃被她抱在怀里。她轻轻唱着。

“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这样的幻觉，让他顿时充满幸福感。卸下戏装。回家。回家。他被拖着走的那条伤痛的腿走得带劲了，身上忽然好像也有了一股力量。他感觉到自己呼吸到了微凉但清新的空气。战友陈铁蛋看了看他。笑了。

很长时间，这样的空气无处不在地隐藏在他的周围。他看得到，闻得到，抓得到，吸得到。只要他愿意。它一直在。甚至比直条条的大路还直，比弯曲曲的小径曲，比茂盛的森林还茂，比战场上强烈的火药味还浓。每吸一口。他就会醉了。他靠这个活着，靠这个才有趣味。这种感觉比真实还真实。

战场很大，像是一个巨大的无限的空间，跟到哪儿都是。到处是喇叭声、喊叫声、刺杀声、咕噜声、痛哭声、嚎叫声、呻吟声，时时撞击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