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挺挺地躺着数房梁。六蛋儿娘用劈柴烧热了炕,一是让她的身子取暖便于养伤,二是把晚饭一起做出来了。
庆阳一声没吭走了。六蛋儿娘嘱咐了他们娘儿俩半天,也挪着矮墩墩的身子放心地回去了。
“念想呀,你也别站在这里受罪了,我没事,躺几天就好了。你也别怪娘罗嗦,我刚看见你留的纸条了。以我看,你也甭老想着那个死鬼了。他没准早就死了。谁叫咱们娘儿俩个命苦呢。以后好好上学,长点出息,不让他们看笑话,你自己将来也能享点福。”
“还疼不?”
王念想不等母亲说完,这几个字就有点害羞地溜出嘴来,他似乎要遮蔽一下窘态,弯下身子想去摸母亲的腿。
母亲转过脸去,掩饰住忽然冒出的眼泪。顺手拿过一个小泥人儿摆弄着。
“不疼。”
王念想掀开被子看了看。母亲的腿上淤积的血已经变了颜色,几乎是黑色的。她不能翻身,只能这样平平板板,规规矩矩地躺着,任何另外的舒服姿势都不允许。她不能选择。她被临时限制着。只好慢慢等待。
母亲在炕上躺着,她不再是那截快要剥落的土墙头,而是一扇大门,一扇被撞倒在地上的大门,已是伤痕累累,锈迹斑斑。门环依然警觉地倒挂着,捍卫着大门以及大门的岗位。
晚上,王念想就把自己的被子搬到这个屋子里来。他将身子歪靠在母亲的一边。先迷糊了一觉。
他的两条胳膊进入了一个新的环境。应该说是一种气体,不,准确说是一种气压——气体与气体之间的压力。是的,是气压将它们展开,展的不能再展开了为止,直直得仿佛飞机的两翼一样硬挺。钢板似的划过很多迷雾。灰白的雾气越来越厚,渐渐的已经厚成了云堆。
他的两只脚在下面如同沉重的尾巴,是被钉子钉住的尾巴。就因为被钉着,尾巴简直已经不属于了身体本身,是另外的物体,在钉子的另一端。
气体里正在产生一把刀刃,它要斩断那丝牵连。他收紧了尾根,等待即将到来的那一下疼。接下来,脚咕咚一下蹬空了。惊恐中,他看到母亲一个人还坐在运河的老柳树底下,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唱一首熟悉的儿歌。随着气体浮向高处,一直跟着他一起走。
鼓头子鸡瞎嘎嘎,老娘爱吃面甜瓜!面甜瓜不面。
爱吃鸡蛋,鸡蛋糊口,爱吃老狗,老狗有毛。
爱吃仙桃,仙桃有核,爱吃牛犊,牛犊有犄角。
爱吃枣丝糕,枣丝糕没枣,不吃拉倒。
他即刻悬上很高的空中。尾根还在流着血。他听到母亲在大声质问:“你又去找爸爸吗?你怎么就认上这条道了呢。”他刚想把好消息告诉母亲:“我看到爸爸啦!”但话还没等出口,他流血的尾根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他大声尖叫着喊了一声:“娘,我疼。”
母亲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不敢触碰他紧皱的小额头,担心弄醒了他。
此刻,就在此刻,她觉得有一只小绵羊安卧在自己的身旁,那乖乖而又依赖你的样子,真忍不住使你赶快跑到地里,割一大筐鲜草来喂喂它。
她借着烛光,看看王念想是否摆脱了梦魇。只见他的小眉头已经舒展了,杂乱的呼吸也趋于了平静,眼睛自然地放松成一条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