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rdo;詹丝说,&ldo;他当然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rdo;
他抬起手搓搓脸。这时候,有个孩子在走廊上大吼大叫,他立刻转头去看看那扇关着的门。&ldo;我想,他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你过得幸福快乐。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你生命中的男人。&rdo;
詹丝趁他没注意的时候抬起手揉揉眼睛,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头湿湿的。
&ldo;时间不早了。&rdo;说着她坐到床边,弯腰去拿鞋子。她的背包和拐杖摆在门边,&ldo;还有,我认为你说得没错,明天早上我可能会觉得全身有点酸痛,不过,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活力。&rdo;
第12章
下楼已经第二天了,但今天他们就会走到最底层,所以,今天也是最后一天。今天,他们已经习惯了爬楼梯的动作。他们的脚步声变得很有规律,回荡在又深又长的楼梯井中。一路上,詹丝已经能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下楼梯。她偶尔会抬头看看楼层平台上的数字:七十二楼、八十四楼。奇怪,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十几层楼?她的左膝盖本来有点痛,可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慢慢就不痛了。是因为太累了,根本就麻木了,还是她真的又恢复了青春活力?她无法确定。而且,她开始尽量不用拐杖,因为她发现每当自己踏出一步,拐杖常常会卡到梯板,反而碍手碍脚。她把拐杖夹在腋下,走着走着,渐渐发觉拐杖摆在这边反而比较有用,因为那会令她感觉自己仿佛多了一根骨头,可以撑得更久。
来到九十楼,她闻到一股肥料味,还有猪骚味和其他禽畜动物的臭味。肥料就是这些动物创造出来的。詹丝原本打算到里面去看看,顺便吃午餐,但此刻,她打消了原定计划,决定继续往下走。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到那只兔子。当年,那只兔子从另一个畜牧区逃出来,沿着楼梯井爬了二十层楼,一路上都没有被人抓住,然后溜进了五十楼的土耕区,大吃特吃,整整三个礼拜,这件事把半座地堡搞得天翻地覆。它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九十七楼。九十七楼以下,占全地堡的三分之一,从数字上来看,他们已经来到底段楼层。整个地堡分为三段楼层,每一段四十八楼,不过,她的算法不是这样。在她感觉上,一百楼才是合理的分界线。因为那就像一座里程碑。一路上,她不断计算自己走了几楼,后来,当他们来到第一个三位数楼层的时候,她才觉得可以停下休息一下了。
她注意到马奈斯已经气喘如牛,不过,她自己倒是觉得通体舒畅,仿佛恢复了青春活力。当初她决定下楼梯,就是抱着这种希望,没想到她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前一天,她还感觉自己是白费功夫,感到恐惧,感到精疲力竭,而此刻,那些感觉都已经一扫而空。此刻,残留在她脑海中的,只剩一种恐惧:她很怕先前那种恐惧疲惫的感觉又会再度出现,很怕此刻这种生命活力洋溢的感觉只是暂时的。她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去想自己会不会累,因为她担心,一旦她停下脚步,一旦她想太多,那种活力充沛的感觉就会瞬间消失无踪,而她会再度陷入恐惧疲惫的阴霾中。
楼层平台是一大片网格铁板,他们坐在平台边缘,手肘靠在栏杆上,两脚悬空,两个人分吃一小条面包,那模样仿佛两个翘课的小孩。一百楼,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整个楼层就是一个巨大的集市,大家在这里交换商品。每个人在工作上获得的点数,都可以拿来这里换到生活所需的东西,或者换到任何你渴望拥有的东西。你看得到在各区工作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背后都跟着一个学徒,看得到有人携家带眷来购物,可是却在人群中走散了,大声叫唤家人。看得到商贩高声吆喝叫卖,自吹自擂。大门完全敞开,以便吸纳更多人潮,所以,嘈杂的人声和五花八门的气味也就从门口飘散到外面的平台上。这座平台的宽度是其他楼层的两倍,网格状的铁板不断颤动,仿佛也感染到那种兴奋的气息。
看着那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詹丝不由得悠然神往。她咬着今天早上刚出炉的那半条面包,享受着那新鲜的酵母香,忽然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的岁月。马奈斯切了一小片乳酪和一小片苹果夹在一起,然后递给她,那一刹那,他的手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此时此刻,无限美好,就连他胡子上的面包屑,也是那么美好。
&ldo;我们进度已经超前了。&rdo;话才刚说完,马奈斯立刻咬了一大口水果。以他们的年纪来说,这是很令人振奋的成果,也很令人欣慰。&ldo;我跟你打赌,今天晚上,我们一定来得及到一百四十楼吃晚饭。&rdo;
&ldo;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怕上楼了。&rdo;詹丝说。她已经把乳酪苹果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她心里想,等上楼的时候,东西吃起来一定更美味。不过,美不美味,或许也要看跟谁一起吃。此刻,有个乞丐正弹着四弦琴,那旋律混杂着集市里的喧闹声,听起来如此悦耳。或许,就是因为在这样的气氛中,再平凡的东西吃起来也犹如山珍海味。
&ldo;也许我们应该常常到下面来,你觉得呢?&rdo;她问。
&ldo;走一百多层楼?算了吧。想想看,我们上面风景漂亮,又有大厅,还有酒吧,那么,底下的人为什么好几年才会上去一次?&rdo;
詹丝一边嚼着面包,一边想。
&ldo;我们不会去离家太远的地方,你觉得这样正常吗?&rdo;
&ldo;我不太懂你的意思。&rdo;马奈斯边嚼着面包边说。
&ldo;你这个副保安官不是很擅长推论假设吗?那么,我们就来假设一下。就拿沙丘后面那些古时候的大楼来说,假设那是地堡,他们应该常常会跑到地堡外面,你不觉得吗?他们会整天待在同一座地堡里面吗?如果说他们一辈子都没到过我们这里,也从来不爬楼梯上上下下,你认为有可能吗?&rdo;
&ldo;我从来不去想这种问题。&rdo;马奈斯说。詹丝听得出来,他是在暗示她也不应该去想这种问题。有时候,你根本无法确定,外面世界的事,什么能谈,什么不能谈。这些问题,通常只有夫妻之间才会偷偷讨论,那么,会不会是因为这两天,他们朝夕相处,一起下楼梯,令她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点不一样了?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她跟别人一样,很容易感染到镜头清洗之后那种亢奋的情绪,忽然觉得某些规定可以不用那么严格遵守,感觉一切都充满了诱惑。现在,地堡里那种紧绷的情绪解除了,接下来的一整个月,大家一定会借机发泄,狂欢庆祝。
马奈斯已经吃完他的面包,这时候,詹丝开口问他:&ldo;我们该起程了吗?&rdo;
他点点头,于是他们站起来,把东西收拾干净。这时候,有个妈妈从他们前面经过,转头一直盯着他们。看她的表情,显然已经认出他们是谁,但她还是匆匆走了,去追她的孩子。
詹丝心里想,这地堡最深的楼层,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她真的已经太久没到底下来看看了。只是,尽管她已经对自己许下承诺,以后一定要常常来,但内心深处,她明白自己就像一具锈痕累累的老旧机器,感受得到岁月的无情。她明白,这次下来,恐怕是她有生之年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