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问起她的计划,舒安说她已经申请了美国的商科硕士,要过几个月才知道结果。我们后来又说了很多事,聊到我想要申请的艺术家签证,英国脱欧,音乐节里的趣事,还有她之前在美国读大学时候的经历。不约而同的,那个最该被提起的名字反倒一直都没有出现。吃过饭以后已经将近晚上十点钟,舒安问起我跨年要怎么过,我说准备去大本钟附近看烟花,凑凑热闹。舒安听罢眼睛一亮,说她正好有两张位置不错的票,邀请我一起去。我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从皮卡迪利广场走下去到大本钟的距离并不远。这一天夜晚,整个泰晤士河上灯火通明,河岸两侧被挤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很多游客,成群地聚在一起,手机和高像素的相机都已经准备好,只等十二点的钟声一敲,就捕捉烟花齐放的瞬间。我和舒安一人拿了一杯热可可,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四周人声嘈杂,泰晤士河上被五彩灯光映照得波光粼粼,将伦敦眼的倒影都衬得微微闪烁。这一晚,伦敦是个不眠城。我忙着四处张望,神采奕奕的。舒安看着我指指这里又指指那里,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小满。”她安静了好半天,忽然这样开口叫我。我听出她语调的不同,微微一怔,回过头来看看她,挑了挑眉。只听她又说道:“我觉得你比两年前变了好多。”“那是当然了,两年前我刚刚大二,什么都不懂,专业考试没有弹到一等就觉得天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我笑一笑,又接道,“舒安你也一样啊,你比两年前更漂亮了。”“你都差点没认出我,就知道说好听的。”舒安嗔怪我。我辩解说:“就是因为变漂亮了,所以才没认出的啊!”她被我说的笑起来。舒安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在这一片灯火辉煌里,我却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浅浅的落寞,似乎这周遭的热闹都与她毫无关系。“果然,”她不再笑,看向我,“人都是要经历了才会成长。”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眸色相当认真,两道柳叶细眉轻蹙,像是在想着很严肃的事情。我看看她,低头又抿了一口热可可。我们并肩站在泰晤士河边,她再没说话,似乎是在等我开口。远处有一条游轮在悠悠鸣笛。“舒安,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两年的时间里,我确实经历了很多事,迷茫过,徘徊过,痛苦过。我也知道自己成长了很多,但那不仅仅是因为经历。”她望向我,我却看到泰晤士河波纹斑斓的水面。“成长从来都不是只来源于经历。经历,承担,坚持,而后才能成长。在伦敦的这几年,我渐渐地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实在迈不过去,大不了就摔过去呗,又能如何?”微微一顿,我又接道,“不管是学业还是感情,我都不想成为匍匐在门槛上喊放弃的人。”我侧头,看到舒安若有所思的模样。“这点你别学我,”我打趣,“我这人皮实,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能过得去,丢多大的人我都不在乎。石越卿老说我有时候啊,没脸没皮的。”不经意间就提到他,我忍不住笑起来。舒安有一会儿没说话,鸣笛的游轮越开越近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艘船,迷离闪烁。过了有好一会儿,我看到她将杯子握在手里,手指紧了紧。“小满,”她的语调特别的郑重其事,“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有什么就问啊。”我说。舒安咬了咬下唇,又顿了顿,这才慢慢开口:“你明明知道石越卿他父亲那边的事情很棘手,他一旦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劝他回去呢?你难道就不想他吗?”她的眼睛里似有水光,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才终于问出来。我见她问得认真,没有立刻回答,低下头,又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可可的味道有些凉了,含在嘴里,腻腻的。“怎么可能不想呢,实话说,他离开我的这几个月,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他。”我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呓语,看起来似乎是在回答舒安,事实上是在回答我自己。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我想要对自己诚实一点。“我要是跟你说这些事,你可能都会怀疑我精神分裂。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晚上练完琴从学校出来,眼前都会出现他站在大门口等我的影子,我叫他一声,他就回过头来冲我笑;我从牛津街走过去,每次路过那家婚纱店,我就想起他俯下身,把我裙摆的每一个褶皱都抚平的样子;每次我去gy,楼下是那个漂亮的同心圆喷泉,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个圆心去,站一会儿,抬头以习惯的角度去仰视,就好像他真的在,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蓝帽子大丑鸟。”我说着说着,笑一笑,眼前却慢慢模糊起来。“那为什么你还……”她追问。“因为,因为我不想给三十年后的我们埋下一颗地雷。”我看了看舒安疑惑的神情,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对所有人有秘密,对所有人我都可以要求一个私密空间,但是对他,我不要。他可以没有钱,没有权势,可以不会幽默,不会哄我开心,但是他不可以不坦诚。”舒安望着我,欲言又止。我接下去:“所以哪怕现在稍微辛苦些,我也不愿意未来的三十年里,我们在往前走的路上,要永远小心翼翼地绕过那颗地雷。”听到我这样说,舒安一时之间没有接话。夜风微微拂过,将她散下来的发丝吹得有些凌乱。我看到她又一次握紧了杯子,良久,缓缓地轻声问道:“可是……可是他那么耀眼,你就不担心他再也不回来吗?”她这话问得很弱声,四周虽然嘈杂,然而我还是清晰地分辨出她话里的一点纠结与困惑。我将已经空了的杯子扔掉,走回来,冲舒安坦然一笑。“没错,石越卿他是很好,他如果不好,那么我也不会喜欢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上他。可是我呢?我并不比他差啊。我是全额奖学金考进古典音乐圈子里最一流的大学,跟很多国际大师上课,参加过数不清的比赛和音乐节。我热爱我的专业,有很多相处和睦的朋友,还有很多愿意帮助我的老师。我家里不是亿万富豪,可是也很富足,不愁吃穿。”我微微一顿,看到伍舒安闪烁的眼神。“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自恋?”我玩笑一样地做了个鬼脸,“我从来没有担心过,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失去他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这不假。可是对于他来说,丢掉了我,也是他无法弥补的损失啊。”舒安一直凝视着我,眉心紧皱。我抬眼看看她,没有丝毫犹疑地说道:“如果他不是这样认为的,那么他就没有资格再站在我身边了。”两岸的人潮在这时涌动起来,已经接近十二点了,所有人都在振奋着,倒数着,欢闹着,唯独我们两人很安静。舒安的神情很复杂,过了好半天,我终于看到她慢慢开口。“小满,”她说,“我真的服气你。”“哪里哪里,承让承让。”她抬眼望向我,我们都相视一笑。就在这时,倒数新年的声音在人群中震耳欲聋地呼喊起来了。我听到令人振奋的叫嚷声,它们在我耳边和胸膛之中回响,振聋发聩,不禁令我心潮澎湃。“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大本钟准时响起来新年的钟声。“咣——”那个刹那里,随着无数烟花绽放在夜幕苍穹,月光都失去了颜色。伦敦眼上火焰喷射,是热情奔放的激情,带着对新一年的无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