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陵似乎更生气了,抬头一挥,桌上的笔架便一下摔在地上,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令人心惊肉跳,“既然郑大人也无异议,想必也认定侯爷是将才,是当今领兵支援的不二人选,既如此,不如就这么定了——”梁敬蹙着眉,高喊一声:“皇上——”“侯爷莫不是又反悔不欲给祖上添光了?”梁陵笑的讥讽,语气不容置喙,仿若梁敬再多说一句,他便要掀案而走。郑纾身形一动,往前走了几步,俯身收拾那摔在地上的笔架,却被被皇上一句话制止:“郑大人?朕何时说让你捡起来了?放回去。”“遵命。”郑纾的手顿了顿,梁敬瞧他一眼,却见这向来孤高的郑大人果真将那笔架规规整整地又放回了地上,甚至严谨地按照方才摔在地上的模样做了还原。梁敬使劲掐了掐手心,走出殿外还能听到屋里噼里啪啦花瓶碎掉的声音。还不时夹杂了几句郑纾一贯清冷的声音“皇上息怒。”以及暴躁的小皇帝拔高的嗓门,“滚!”梁敬从前跟在郑纾屁股后头死皮赖脸缠着,一句重话没说过,生怕他脸色一冷,哪天儿就惹得不高兴了。这小皇帝天生矜贵,从不将人放在眼里,此刻如此作践他,也不给他好脸色瞧,他竟也活活受了下来。没过一会儿,郑纾也顶着一张阴沉的脸从里面出来了。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梁敬,面色有了道裂痕,他冲着梁敬微微颔首,躬身唤了声“侯爷”,便绕过他往前走。梁敬紧随其后,“郑大人!”郑纾看了眼周遭,见四下无人,才启唇道:“侯爷若想责怪郑某方才未帮侯爷求情,还请平安归来之日再怪。”说罢转身便走了,竟一句也不愿多说的样子。梁敬深深蹙着眉,站在原地看郑纾越走越远,又回来看了一眼身后那冰冷肃穆的宫殿,心底像压了万斤的石头。何时他竟也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梁徵待他班师回朝,叫他安安稳稳做个闲散王爷,梁陵叫他领兵出征去那已被羌族大半蚕食的西北固守城池。这一父一子,一个用一副文雅皮囊招揽无数人替他卖命,不用时便弃之如蔽履。一个既想着如何名留青史又不愿手上沾上一滴血,一味偏安一隅。世上哪有被人玩弄了一次还有第二次的道理。梁敬在冷风中沾了许久,浑身的血却都热了起来,他胸中有一团浊气,总觉得不吐不快。早上来得及,只喝了几口醒酒茶,这会儿酒意全散了,肚子却饿了起来。他一分不愿在宫里待着,快步出了宫,上了马车便往家的方向赶。三言两语把这事儿说给梁叔听,梁叔一听也是一惊,“侯爷,西北凶险,羌族打仗又是野蛮,万万不可啊。”梁敬面上带着分冷意,“皇上面前,哪有什么可不可的事。”梁叔有些慌张,道:“不如,您再去找一找太后,我看庭蔓嫁入侯府也…”“梁叔!”梁叔眼神复杂,有些难过,低声问:“侯爷…怎的就不想成亲呢,难不成这比命还重要吗?”梁敬抬头看他一眼,“谁说本侯一定会殁在西北?”梁叔连忙呸了好几声,脸上颇有悔意,“是老奴不好,可是…”梁敬将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轻呼了一口气,“且不论庭蔓心有所属,本侯喜欢男人的事,还需本侯再强调一遍吗?”梁叔张张嘴欲言又止,梁敬声音软下来安慰眼前这这个为侯府兢兢业业付出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况且成亲…有什么好的,你看我娘,她有哪天真的开心过…”梁叔竟不成想侯爷如此执拗和老夫人还有些关系,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爹爹。”梁敬和梁叔交换了个眼神,对方无奈,躬身施了个礼,打开门退下了。梁拥端着托盘,眼瞅着梁叔从自己身边经过,问:“梁叔怎么也在这儿,爹爹,你们在商量什么?”梁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睛拂过他已经日益坚毅的轮廓,嘴唇动了一下,道:“拥儿真的长大了,过来让爹爹瞧一瞧。”梁拥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先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道:“爹爹晨起未食,对身子不好,厨房新做的点心,吃些垫垫肚子吧。”叫梁敬还冲着他摆着手,他便蹲下身来,抬头望着梁敬,有些困惑的问:“拥儿已经十六了,的确长大了,爹爹怎的想起说这个了?”梁敬低头看他,眼神有些怔忪,竟未觉日子过得这样快。他指尖擦过梁拥的额头,撩了撩他鬓角有些乱的头发,接着又像对待小孩子一般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轻笑一声:“拥儿大了,可以帮爹爹照顾家里,爹爹便可以放心走了。”梁拥心里一慌,“爹爹要去哪儿?”“去个离京城很远的地方。”很远?梁拥心底有些发慌,指尖都微微颤抖,他看着梁敬泰然自若的样子,问:“爹爹要去哪儿?不带着拥儿一起吗?”梁敬松开他,看着他一脸焦急,生怕自己撇下他走的样子,狠了狠心道:“拥儿乖乖在家等着,等爹爹在西北打完仗,定会给你带一头最好的战马回来。”打仗?爹爹要去打仗?梁拥松开他的衣角,自顾自的站起来,有些难以自持。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才勉强挤出来一句,“拥儿不要马。”“爹爹非去不可么?”他还未曾想过分别,那希冀藏在眼角,满满的几乎要溢了出来,却又不敢溢,生生憋红了双眼。眼见他便要哭出来了,梁敬一时也有些无措,从小他便最烦小孩子哭,梁拥小的时候都没怎么哭过,怎的长大了这么容易就红了眼眶。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爹爹会回来的。”梁拥眼里的光霎时就暗了下来,沉寂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暗黑。梁敬一面欣慰到底是自己养的儿子,终归是心疼自己,舍不得自己。一面想着等他走了之后,梁拥自然能调整回来。正是走神之际,梁拥往前凑了几步,俯身朝他靠了过来,梁敬以为他是要拿桌上的托盘,正想侧身看看是什么糕点,一道凌厉的掌风却不设防地径直劈向了他的后颈。“你…”梁敬没想过梁拥会暗算自己,他闷哼一声,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前跌去。梁拥推开门,走出去吩咐手下:“备车,本世子要出门。”他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着实有些慌乱,但这比不上即将失去爹爹的恐惧来的大。他快速回房翻了些自己的常服,亲自给梁敬换上,然后扶着他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等到梁敬苏醒过来之时,已是日暮时分。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动弹不得,举目尽是一片破败景象,梁上的壁画早已剥落,神像上的鎏金也掉了一层,露出底下铜色的底座。远处梁拥升了柴火堆,火星“噗嗤噗嗤”冒着,映的梁拥的脸一片昏黄。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不是侯府,随即怒道:“梁拥!”梁拥见他醒来,走过来将一个皮囊凑到他嘴边:“爹爹醒了,爹爹肯定渴了,喝些水吧。”梁敬看着他神色如常,语气也还是在他面前一贯的撒娇口吻,竟不由的打了个冷颤,他挣扎了几下,却发现绳子绑的结实,他根本挣脱不开,不由沉下声喝道:“胡闹,给我松开!”这破庙里地上全是灰尘,他扑棱了两下竟把灰尘全都扑棱了出来,一时火光下全是星星点点的尘土,梁拥掸了掸衣服,面色如旧,依旧蹲下身,温和的对梁敬说:“爹爹,夜深了,先喝口水暖暖肚子。”见他无视自己,梁敬脸上更不好看,“我不渴,你绑我做什么?先给我松开,简直胡闹!”他快要气疯了,不过是说了要去打仗的事,这小子居然直接把他从府里绑了出来!之前还装的一副可怜模样叫他心疼了好一会儿,合着是算计着怎么打晕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