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觉不对,却又想不出什么。“爹还是先别拿出去,等等再说。”“好。”到了次日清晨,把我宝儿的三字经拿来查看。共四个字,查到第三个。看到相似的字形,问宝儿:“宝儿,这是什么字?”宝儿趴在桌上写三字经,扬起小脸:“代。”我想了想,“惠”、“代”、“康”。这是指什么?姐姐这时候冲了进来,趴在桌上哭。那眼角眉角都是势利的王嫂把姐姐的包袱往桌上一放:“拿着吧,她被李府赶出来了。”我放下书:“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王嫂蜷起手臂,“勾引少爷呗。”“没有!是他,是他——”姐姐气愤地抬起头,说着说着泪又滑下来。我们家有三个姐弟,姐姐白金今年已经十八了,我十六岁,弟弟白宝儿才八岁。我们的名字是俗气的金银宝,可见我们家有多穷了。姐姐十二岁的时候就签了卖身契到大户人家做事,本过了今年,就可以放出来成亲的。我说:“王嫂,姐姐在李府做事都有六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也是您介绍过去的,这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您再美言几句几句。”“你还知道是我介绍过去的,我可丢不起这个脸!被人家大少奶奶抓奸在床,拿了银子出来算是好的了,要不是没有我在旁求情,打死她都算轻的!”四十多岁的王嫂声音很尖,听得人微微刺耳。听她特别强调的“抓奸在床”,我问姐姐:“怎么回事?”姐姐擦了擦眼泪说:“我也不是自愿的,可是对少爷我没办法。他说会让我做他的小妾的,可是……”“谁不知道你是贪上了少爷家的富贵才爬上少爷的床的,少爷房里的东西可没少丢。”姐姐的脸蓦然涨红。王嫂哼了一眼便走,姐姐说:“回来,我的工钱还在你那里!”王嫂已经走了到门口,又扭着肥大的腰回身,“就你这样还有工钱,不被人打就不错了。”大概是被王嫂独吞了,但我们决计讨不回来。“小银啊,跟你爹娘说,我可是尽了力的,是人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办法。”她出去后,姐姐才回身看她,嘴里狠毒:“老不死的!”姐姐有几分姿色,但是这样一骂起人来,眼梢眉角都是戾气。有些陌生。姐姐晃我的手:“小银,你说我该怎么办?这样的事传出去,就没人敢要我了。”她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都怪阿云那个贱人!是她通知大少奶奶来的!”我看着姐姐。她现在和王嫂又有什么区别?只或者因为年轻美丽才不被发现,一旦年华老去,她会变成另一个王嫂。我突然觉得很悲伤。这时候爹娘回来,听到这事大骂姐姐。“我养了你这么大,你居然做出这种事!”姐姐哭哭啼啼地回嘴:“我也不想的啊,那少爷说会娶我的,我也是想让你们过好日子。”“那浪荡子弟的话你也信!滚出去,没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娘亲在一旁劝:“好了,别骂她了,小金也不想的。”……我平静地看着这一幕。也许是因为那个白衣人让我突然有了感触。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变为另外一个娘亲。无能懦弱。君临天下,可能么?没有在家里多呆,很快就回了府中做事。隔日,爹爹却来找我。他为姐姐寻了门亲事,是住在河边打渔的船夫,知道姐姐的事,他不计较,却要多一倍的嫁妆。爹爹没那么多钱,才来找我商量。可是这个月我私自陪小姐出去,奉银都被扣了一半。爹爹坐在我面前重重地叹气,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无言以对。我找小沐借了点给了爹。爹爹临走的时候咬牙:“生了个赔钱货!”我心中那些对他的怜惜就在瞬间消失了。过了半个月。隔壁的李叔突然找到我:“小银,不好了,你们全家都被抓走了。”我大惊,才知道爹爹私自把那石头拿出去卖,却惹出了一条惊天大罪。那石头上刻着四个字:“惠代安康。”惠是太子的名讳,安是当今圣上的名讳。我对局势并不了解,可回来的时候也听说过现在是太子摄政,有传言太子囚禁了皇上,意图篡位。这块石头的出现,只是一切事件开始的端口。朝堂内风起云涌,而我们全家却都在牢里,等着灭九族。那个船夫听说这样的事赶紧退了婚,没有人来看我们。我求过小姐,可是小姐也无能为力。没了我,她只是不习惯,却不会有任何损失。姐姐哭得呼天抢地,娘亲抱着宝儿不停地抹泪,爹爹不停地捶打着石壁:“我怎么就这么蠢?!我怎么就这么蠢?!我怎么就没听你的话呢!小银。”我没有看父亲,现在后悔已经没有什么用了。透过牢房的木柱看着虚空黑暗的前方,只是觉得很无趣。宝儿爬到我身边问我:“姐姐,我们死吗?”我看着宝儿:“人都会死。”“死很痛吗?”宝儿脸上带着惊奇和害怕。我突然抱住他。我知道我畏惧死亡。日子很快就来临了。姐姐诱惑牢头,希望能拖延时间。那牢头把姐姐带出去一晚上后,却没有给我们任何特殊。姐姐却没有再骂,在死亡面前人会恍然间变得平静,不再咒怨,不再谩骂,只是会想象很快手起刀落,自己的头就跟馒头一样直落落地掉下来。那瞬间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上的?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姐姐出去的当晚,我隔着墙听她的叫唤,就在身后。不只是牢头一个人,是这里所有的男人。我靠在角落里,闭上眼睛,扯着稻草,突然察觉旁边的牢房还有一个人。他身形很大,几乎有我三倍那么大。穿着褐色的衣装,也坐在稻草堆中。光线很暗,他的头发蓬乱,挡住了面貌。但他很安静,一直闭着眼睛打坐,如同一尊佛像。黑漆漆的佛像,觉得有些好笑了。我们来了这么久,几乎没有见他睁开过眼睛。我想跟人说说话,平静地说说话。“喂。”“喂。”他没反应。那也好。我继续说我的话:“我今年十六岁了。”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我好像除了知道自己叫什么,多大年纪,家里有谁,在哪里做事,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是什么。然而这些东西都可以很轻易地被替代。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想出别的。连未完成的心愿都说不出来,回首过往,只是一片苍白。我心中有少爷,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他。我继续扯着稻草,爹娘抱着宝儿眼神呆滞地缩在一边。姐姐叫唤得渐渐没力气了。我说:“我快要死了,你呢?”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那样平静地缓缓张开。让我觉得他的眼睛比他身后的窗口还要亮。我笑了。我们一个个穿着白囚衣,被押出去的时候,姐姐反抗:“不要杀我好不好?我那天晚上陪了你们那么久。你们放过我,我留下来服侍你们!”牢头一巴掌打她脸上:“快走!”“我不要死!我不想死!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我要生在这里……”待久了暗室,户外的阳光很晕眩。现在大概是五月份吧,从遥远的冰天雪地中来,我还未适应和城和煦的日光。我们刚刚走过巷口,朝刑场走去。我转头间看到那个大汉也被押了出来。他和我们不一样,他身边围着的狱卒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