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驰而过,穿越一条笔直而整齐的大道,大道的两旁稀稀落落地坐落着四五幢五层别墅。别墅周围是草坪和花圃,又分别被人工凿成的湖水隔开成私人空间。湖水的尽头是园子的最西面,那里是公共活动区域,有凉亭、假山、玻璃健身房、泳池以及花房。园子里高树低植,错落有致,一到春日,大眼竹高而粗壮,玉竹瘦而风雅,齐齐作响,仿似管弦,八角金盘叶青嫩美,黄金菊鸡爪械簇放路边,车轴草、黄槽竹小小个子大大韵致,秀美庭园连草木都暗合风水,转眼到夏,尚有刺葡萄爬满富贵人间,随风摇曳。栗家丫头打小就爱去花房,卢家小子打小爱去健身房,阮家y头打小则爱去湖边,挖蚯蚓、逮蜻蜓、抠螃蟹。凉亭上还被张小栓刻了斗大的一排字:张小栓到此一一游。夏天园子里的几家人总坐一起吃西瓜消夏,姑娘、小子们一会儿号一嗓子,你方哭罢我登场,看着众老友哀怨的眼神,阮令额头上直冒汗,咆哮起来一张小栓!阮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爷谷的那句张小栓,她微微笑了起来,望着凉亭的方向。她说:“我要去凉亭。”阮致说:“哎哟,之前那儿死过人,甭去甭去。”阮宁的手又微抖了起来,她按住手问他:“人是怎么死的?”阮致蹙着眉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件被他渐渐忘了的事,回忆起来有些费力。他表达得得也有些凌乱,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说:“人是溺死的,就在游泳池。可有人说是自杀,因为他穿着整齐,且平时也是会游泳的。其实那天早上我还瞧见他了,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说起来,阿迟是我好友,我们读大学时,来往紧密。可是他后来似乎失恋了,因为他喜欢的人同别人好了。我也只是侧面听说。再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谁也不理,每日就在家中,当时我倒瞧他在网上发表了了几篇医学相关论文,这些论文的核心数据现在似乎渐渐被医学界重视起来,想来也许是他最后想留给世人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无牵挂。”阮致说:“我那天看见救护车和许多医生围在园子里,他被捞上来时,好像已经不行了。他妈妈哭晕了过去,他被医院拉走抢教,之后没过多久就听人说已经死了。再后来,就是匆匆简薄的葬礼,俞家人太过悲痛,谁都未请。那些细节我都忘了,但是他满身湿漉漉的模样我还记得。”他之后又轻描淡写地推测一句,却也不深究:“难道他和你有什么同学之外的关联?那天你去陵园祭谁?毕竟人都死了,何必再多想呢,妞妞。”阮宁当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在一所封闭的司法警官学校进行公务员入职培训。那天特别热,军训的间隙,大家坐在树荫下休息,她喝着矿泉水,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校园bbs的帖子,这一幕过去了四年,却每一天都在脑海中回荡倒带。拿起矿泉水,咕咚一口,温热汗水滴落在石子跑道上,微风吹过,掏出手机,手指划过许久没有翻过的z大bbs。好的,就停在这里好吗?不要看到《昨天参加过08级医学院俞迟学长追悼会的同学管冒个泡吧》这个帖子,不要看到《惊闻男神俞迟学长自杀,大家来说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一样暗恋过他》这个帖子,也不要看到《俞迟死了?俞迟死了!真的?!》这个帖子。谁能想象每年都体检的人忽然在b超室发现自己常年好好的良性结节变成一颗恶性不规则血流丰富的肿瘤的心情?俞迟就是这颗瘤,俞迟同学就是阮宁同学的癌。谁都想活在拿到癌症判决书前的日子里。阮宁发现,她从来没有那样坦然接受他爱着别人的事实。但愿他爱着别人是他带给她的最坏消息。阮致忽然玩味到什么,笑了:“哎,你怎么这个表情?”阮宁:“啊,我什么表情?”阮致说:“好像割了你身上一大块肉,整张脸都疼得抽抽。”阮宁想,你说得还蛮贴切,只是不符事实。她明明是被人剜了一大半心脏,而这人留下一小块可不是心地善良,而是为了告诉她,这块自卑而残缺的创伤会不停地流血,提示她疼是啥样。阮宁曾哭死,对,就是网络聊天用语中的“哭死”,那个萌萌的,会不停摇头掉眼泪直到翻白眼昏迷歇菜的一系列表情。他死了一一她一想起就变表情包。阮宁在每个俞迟死了的帖子下都曾默默回复。我在。暗恋过。真的。她只说了七个字,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悲伤,一下子,全经过。也仿佛,下子,笑着笑着就老朽。你并没有认错人阮爷爷时时刻闹着要看孙女儿,她来了他却板着脸。聊天时板着,喝茶时板着,吃饭时板着。板得阮致都别扭。“嘛呢,爷爷,您说您想妞妞,您就这样儿想的啊。”阮令哼了一声,冷笑道:“谁想这个不孝顺的小东西了。赶紧吃,吃完送她滚蛋。”阮宁:“……”阮致:“……”饭桌上阮二婶热情地给阮宁夹菜,心疼道:“瞧这孩子小脸儿瘦的,逢周末就到二婶这儿来,给你补补。大了反倒客套了,二叔二婶家跟你家有什么区别?”阮宁听着直别扭。这里是……叔二婶家?阮令摔了筷子,说:“你放屁!这儿就是她家,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还到你这儿来过周末?说的什么屁话,安的什么心?!”阮婶委屈了,阮老太太冷笑:“是是,我们娘俩嫁到你们老阮家,什么都没学会,就整天学放屁来了!”阮老爷子年纪大了,嘴上从来不肯饶老妻的:“你何止学放屁来的,嘴里如今都能装大炮了。”阮老大太知他性子,啐骂一句“老东西”,自顾自舀燕窝桃胶汤,懒得理他。阮宁不咸不淡听几句,盯着满桌好菜,相中哪盘就操筷子上,浑然不注意仪态,看得阮老太太直皱眉。她问阮宁:“妞妞,我听阿致说你有对象了,何时带回来给我们雎瞧?”阮宁想起自己上回撒的谎,只得含糊应付:“他比我还能吃呢,奶奶不怕我们俩把二婶家吃穷了。”阮致暗地端详阮宁,发现她和从前不一样了。说话做事渐渐有了自己的分寸,倒不似以往软弱好欺的模样。从她前几日发疯的样子,到今天言语直接调侃家里人,阮致总觉得,这些年,也许阮宁发生了许多变故也未可知。姑娘没有那么萌了。被生活折腾着变老,终于也快要成为他妈、他奶奶那样的死鱼眼珠子。阮致微微笑。阮老太太这厢吵架从来都是小能手,吵不过老爷子是忌惮,对阮宁可没这么客气了:“哟,这样儿的妞妞你也敢要,指着你这点工资,以后可养不起这样的男人。要不要奶奶给你介绍个对象?”一句话就把“阮宁男朋友”毫不留情地打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顺便踩一下孙女儿看人的眼光。阮宁半真半假,笑了:“那可巧,我也正想换人呢。不知道奶奶要介绍哪一个?”阮宁料定老太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她恰然自得地挖了一大勺燕窝,扫了眼二婶心疼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塞进了嘴里。阮老太太笑了:“宋林啊,你从小喜欢的那个。他奶奶前些日子还问我,你如今可有对象了。”阮宁瞬间一口燕窝卡在喉咙里了,咽不下吐不出。瞧这穷命。阮宁离去时,阮令说:“你以后再不来,就不要姓阮了,同你妈妈姓吧!”她着眼前老人结了霜的周毛胡子,一晒。“我得空就来。您能活百十来岁,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来瞧您又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