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临川要死了。这个十年来一直如他兄弟附骨之蛆的心头大患,五日后就要死了。
段成悦自然不会感觉悲伤,却莫名遗憾,心中霎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实际上他是一个忠臣。实际上他对先帝的鞠躬尽瘁已然饱含斑斑血泪。他已忠义俱全,他的作为汗青留载也毫不为过。他辅助先帝夺下帝位,他百般心计要置自己兄弟于死地,他在两年的牢狱中仍不肯对先帝有一丝背弃。
假如如今先帝仍旧当政,他就是南国当朝第一功臣。
原来天下没有绝对的是非,有的不过是成王败贼。
段成悦起身出门,在明净园如水的寒夜下缓慢踱步,然后凝视无尽的苍穹。
直至一双温暖的手将一袭薄薄的风衣搭在了他的肩上。&ldo;王爷,夜时总有些冷的,待一会就下露水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散步?&rdo;
段成悦并不作声。
鬘姬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高高的夜空望去。
寂然中段成悦终于说道:&ldo;时间隔得不远,却都开始物是人非。&rdo;
鬘姬微怔,印象里他从不曾发过此等感叹。借着园中微弱的灯光,仿佛能够看见他脸上淡漠的悲凉。
段成悦移步朝卧室走去,淡淡道:&ldo;鬘姬,明日我要入宫面圣,你叫他们备好马车。&rdo;
噩梦。
鬟姬死去之后,他不止一次做起这个噩梦。
无限荒芜的庭院,疯长的杂糙已撑裂了地面的石板,随处是枯黄的落叶,破碎的瓦砾,他便踏在依稀可见如此颓凉的小径上,朝那黄石围就的湖泊走去。湖泊的水幽深无底,仿佛怨妇哀伤的眼睛。
鬟姬便沉在这湖水之中。穿过几丈深的水仍可以望见她苍白的脸,和睁开的眼睛。
她分明已死了,眼睛却犹有生气,以一种温柔的神光与他四目相望。
他于是只能与她对视,身后却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那分明亦是鬟姬的声音,那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鬟姬,悠悠唱着一首模模糊糊的歌曲。
他心中恍惚微怔。湖泊的粼光忽然化成了春天庭院中那些轻漫的晨雾,晨雾沾潮了一件月白衫儿,穿衫的少女却懵然不觉。少女坐在苍黄台基的转角,并着膝,摊着书,指点着字行,念那些似曾相识的文章。
&ldo;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rdo;
他心中倏然剧痛,他的目光忽然也变成那潭深不得见底的古水。
他满怀惆怅地背过身去,湖泊与少女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他正站在百步之外,遥望祚祥宫的玉阶。玉阶两旁都是肃立的侍卫,间或一旗金丝黑底、半展的彩旆。
那是十分雍容庄严的场面,他却看的刹那失神。他霎时觉得侍卫旆旗离他又近又远,高大的祚祥宫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一队内侍微微躬着身,在他旁边疾步趋过。他向祚祥宫缓步走去,他走的时候微微垂首,仿佛于喧嚣红尘里孤独踯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睛一看,何藤升正站在床边,眼睛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某样东西。
段成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腕脉被叶而复拿着,再一看,叶而复眉头微皱,面露忧色。
段成悦不禁微奇,这一次,&ldo;春寒&rdo;并没有发作,怎么无缘无故,又请了叶而复来?于是他身子一挣,坐了一坐,问道:&ldo;怎么回事?&rdo;
叶而复抬头,微笑道:&ldo;王爷,您身上有些发热,没有大碍。&rdo;
何藤升忙补充道:&ldo;您睡得不大踏实,鬘姬见您有些热,便请叶大人来瞧瞧。&rdo;
段成悦道:&ldo;没事,大概做梦了罢。&rdo;
这时天气已热,卧室的窗户开着,段成悦偶尔一瞥,见外面晨曦微微,不禁一愣。他觉得自己睡了极久,怎么仍旧是清晨?再一想,讶道:&ldo;我睡了一天一夜?&rdo;
叶而复微笑道:&ldo;王爷,这几日您必定没有睡好罢?多思伤身,您一定要放宽心,宽心才好养病。&rdo;
&ldo;唔,&rdo;段成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而复拿了半晌脉,凝神写下一张药方,叮嘱鬘姬立时便煎一份,给他服下。
何藤升笑道:&ldo;叶大人,您辛苦,小人给您泡茶。&rdo;
实际上茶是早就泡了,叶而复微一愣,心有领会,当下便出卧室。何藤升将他请到明净园一处角落,躬身道:&ldo;叶大人,小人斗胆问您一句,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