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因陈刀玲珑骨与神仙筋的转世是肉`体凡胎,他再不能看真切阿酒的本来面貌。在他眼里,阿酒一时是老叟,一时是鬼魅,除去那一缕如附骨之蛆的红发,他们眼中的阿酒,没有丝毫相同。叼起当年的绣楼、如今的花市地上最后一片脚印,阿酒缓缓将额头抵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身上凛岳的幻想转瞬消散,再听到天道的声音时,阿酒恍如隔世。“阿酒,你可放下了。”天帝的声音问。阿酒没有抬头,闭着眼睛,疲倦地说:“我想明白了。”那声音反问:“你想明白了什么?”“天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什么?”阿酒问。虚空之中一片沉默。“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阿酒说,“但我之所以会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发现,你也会有疏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我如今算什么呢?半步化道,半步入魔,一面是自在自省,一面是放纵自卑。天道,我没有放下。”“但我对自己心平气和。”阿酒缓缓睁开眼,垂目看着地上的砂石,“如今我一想,也许我阿酒就该是这样的一种化身:半神半魔,神性为自在自省,魔念在放纵自卑。世间未有非黑即白,我自然也是非黑即白。既然如此,即便天道全知全能、天帝全知全能、佛祖全知全能,天道、天帝、佛祖也不应该是全对或全错。”阿酒轻声说,“万事万物皆有由来,天意,你是什么?你从何处来,是否有终结,又终结于何处?”天道沉默。“你有违天道。”半晌,天帝的声音缓缓说。阿酒轻笑:“现在你是天帝,还是天道,还是二者合二为一?”那声音并不回答,只道:“你已吃了这许多苦楚,莫要再执迷不悟。”“以天帝佛祖的大智慧,不会想不明白,如今民智将开,无论是权威还是信仰都将被拉下神坛,属于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执迷不悟的是谁?”阿酒问。“是你。”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阿酒抬头看去,是一个身着鹤氅手执拂尘的白眉道人。他踏鹤而来,落地后足生祥云。“午熹……”阿酒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那道人一挥拂尘,阿酒便飘了起来,祥云笼罩间,阿酒周身污浊洗去,发冠齐整,身上是一件丹顶羽衣。“贫道久仰酒先生大名,相见甚迟,先生勿怪。”午熹拱手。“你刚刚为什么说是我执迷不悟。”阿酒问。午熹直起了身:“因为酒先生没想明白,你身兼自在与自省,但世间如酒先生这般超然物外者,也不过酒先生一人。酒先生以己度人、以己律人,偏颇大矣。”“自在与自省,是人皆该有之。”阿酒说道。“是该有,但并非人人都有。就像人人都该温饱,但仍有许多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午熹道,“酒先生非司教化,不知人性多端,如何教化都有改不得之劣性,更何况天下多的是欠教化与坏教化。”阿酒低头看了看羽衣的袖子:“道长所来,究竟为何。”午熹再一拱手:“你我本出同源,但说来惭愧,贫道证道之时,远非今日,自在逍遥不可能得,因而贫道自退一步,并未化道。而今酒先生半神半魔,贫道深感时机已成,特来尽绵薄之力。”“尔有何绵薄之力?”阿酒问。午熹一挥拂尘,身后骤然出现千百只白鹤,齐齐向阿酒飞来。阿酒并未躲闪,白鹤振翅,穿阿酒之身而过,一呼一吸间,午熹迅速显出老态。一股斥力袭来,却阻止不了白鹤飞过,也阻止不了力量的传递。午熹佝偻着背脊,声音再无刚才的中气十足:“大自在、大逍遥,权威是我,信仰亦是我,我是我,乃至天道是我。真自在,便是随我之心意;而我之心意,不背善法,不违人伦。是大善,是大德,是大道。”阿酒立在空中,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去,口中喃喃道:“而今我老头子就要随我的心意啦!”“前辈何往?”阿酒问。“人间有趣!”午熹说完,身化一缕飞光,往颠倒人间界坠落而去。阿酒仍身着午熹为他所化的丹顶羽衣,雪白飞羽间红色陈杂,与他灰白发丝间那一缕入魔后生出的红色相得益彰。天帝,抑或说天道,除却刚刚试图阻止午熹之外,沉默至今。”是我执迷不悟。”阿酒淡淡地说,“君自相矛盾也罢、自毁长城也罢、执迷不悟也罢,由不得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我不司教化,若劝你阻你,皆违你我本心。如此山长水阔,各自行去,兴由自己,亡由自己。”说罢,阿酒在转身之际回首,望向苍茫天际:“如今,我终于有保有自由的力量,你奈何不得我了。”——————天光将明时,阿酒从敬陵殿中起身,带着一身山风的寒意和良夜的水气,踏云来到人间。第一缕霞光照进人间,屋中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阿酒负手站在屋外。世上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孩子的降生而欣喜。不敢给痴傻的男人抱,接生婆把啼哭不止的孩子放到女人枕边,说:“傻子媳妇,孩子都生了,傻子他妈也死了,你就别再想着跑了,好好跟着傻子过日子吧。”黑眼珠外的白眼仁是那女人身上唯一的亮色,她慢慢背过身去,木愣愣地盯着泥砌的墙壁。阿酒穿过洗手的接生婆和叉着腿坐在地上抠裤子的傻子,轻声对那女人说:“我送你回去。”那女人恍若未闻。阿酒伏下身,轻轻抱起大哭不已的婴孩。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手指徒劳地张开又握紧。不由自主生而为人,出生第一声,先哭自己还未受的人间之苦。哭过这一声,就要在蜜糖与刀剑中跌滚而过,以后种种,再非没有缘由。阿酒隔着襁褓拍了拍他,说:“我送你回去,这个孩子我来给你照顾。”女人睁着眼睛:“杀了我吧。”她说,“孩子你要就抱去。你要谢我,我不回去,杀了我。”怀中的婴孩啼哭不止,声音愈发撕心裂肺。阿酒垂目看着她消瘦的背脊:“你真的想好了?”女人一丝表情也没有,她说:“不止是要杀我,还要让我死得极疼、极苦。”阿酒一掌击碎她的下身,那女人如蛆虫一般痛苦地扭曲号叫。阿酒不做理会,一寸一寸,由下自上,掌风直挥到肋骨。最后一掌时,阿酒停了下来。“你可畅快了?”阿酒问。女人痛苦的濒死的嘶号里夹杂着疯癫的笑声,阿酒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挥出了最后一掌。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阿酒一时觉得命运荒诞不经,一时又觉得果真生死有命,不然都是好好的人,为何有人生而富贵一生顺遂,而她颠沛流离、孤苦伶仃。刚出生的奶娃娃在他怀里止不住地哭着,阿酒转身离去,接生婆神志回笼,又疑鬼神,又疑是自己刚刚发了梦。阿酒并非多管闲事。当然,若要仔细算,也的确是管了闲事。这个孩子是陈刀落在凡间的玲珑骨与神仙筋,当年陈刀转生九世破天命,如今他这副神仙筋玲珑骨也转生第九世了。这一世,福报耗尽,业力涌起,按天道轮回,这个孩子将是彻头彻尾的苦命人。阿酒免去他一生苦恨,报的是重走人间路时滴滴点点的恩情。从此他再不是父痴傻,母早亡,讨饭流浪,有寿无福,阿酒为他谋划好的前二十年人生,是仙人托付,长于富庶之家,受家风熏陶、礼义教化,一十六岁随仙人游遍大江南北。之后的事,就交给陈刀了。梁安陈家,端方正直,可堪托付。陈家祖母晨起,便有家人报来,言道门外有一包着襁褓的孩童,无人看护,啼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