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新妈妈旧妈妈都需要纸,她们要的是那种能映出人头的纸……人头纸!病例一:这是一个坏胃,一个灰褐色的胃。这个胃就坐在我的面前。胃说:我吃不多,我吃得越来越少了。我还打呃,我一吃东西就打呃……胃是一个小小的能伸能缩的肉布袋,我看见那个布袋了。布袋旧了,布袋没有弹性了。布袋里有一个小肿块,在布袋偏下的地方有一个软乎乎的肿块。那小块的周围没有油分了,那小块周围有些干,小块从那些有些干的地方出一种气味,一种叫人恶心的天然气味。我闻见煤气味了。再往下一点,就有一些食物在蠕动,那是一些绿的小米粥,小米粒正在往下慢慢蠕动……而那个有一个小肿块的地方还挂着几粒小米,也挂着一些思想。那些思想有许多日子了,那些思想使这个地方显得越来越厚。我看着思想,思想有一个变质的过程,我现思想有一个渐变的时间表。这个时间表上排有一十八年的记录。最早扎上去的是一根很细很茸的桃毛,这根桃毛是在仓促间扎上去的,是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儿使这根桃毛留在了胃壁上。那是桃子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季节,桃毛还涩,有一句突然出现的话和一个眼神儿使桃毛在胃里下滑的时候打了个顿儿,刺在了胃壁上。那是一句现在看来很平常的话,可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被日子涂上了很多颜色,那眼神儿浸泡着那根桃毛,在日子里变成了有思想的东西。那时的思想还是一棵很小的肉芽儿,小肉芽儿里包含着那句话。那句话说的是:孙桂生,你屁股擦净了么?一十八年来,这句话在一日一日成长。这句话一直在长。这句话一吃东西就出现了,每逢吃东西的时候,它必然出现。这句话里有一片粉红色的铺垫,藏隐在最深处的是一段粉红色的记忆,那记忆撒在郊外的一处桃园里……而后就有了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儿。那句话那个眼神儿都因为那根坚硬的桃毛固定在了胃壁上,周围绑上了一连串的?,?成了挂在胃壁上的钩子。紧接着的是一些会议,在日子里串着一个又一个的会议,每个会议都使那根裹着思想的桃毛往下缩,它不由得要往下缩,可它每缩一次,小肉芽儿就往外长一次。那是一次次胃和思想的战斗,思想上的?压迫着胃壁,生理上的肉芽却一次次地破肉而出,于是胃壁上悬挂的?就越来越多。?是由周围的许许多多的会议上的眼神儿引起的,眼神儿成了一片片种在胃壁上的萝卜,只有思想才能拔去那些萝卜,每拔一次胃壁就抽搐一次,而每一次痉挛都刺激了肉芽儿的生长。这是一个藏匿和显现同时并举的生长过程。藏匿的外罩是法庭两个字,我看见那两个字了,在长达一十八年的生长过程里,法庭二字一直罩在上边。当然也有另外的因素,那些因素也在刺激着肉芽儿的育。那也是一些话,那是一些杂乱无序的话。那些话有时是出现在饭桌上,有时是在被窝里,带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和气味:外边有什么?你总像掉了魂儿似的……勺子呢?勺子到哪儿去了?外面还有勺子么?你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你到哪里去了?这种桃叫五月鲜,这种桃水多。你吃过没有,你是不是吃过?你的胃不好吗,你胃又怎么了?你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少吃点也许就好了……你不就是个小学校长么?你要是大学校长又会怎样?……这些话变成一枚枚钉子扎在他的胃壁上。他又用思想去起这些钉子,就这么反反复复地起起钉钉,钉钉起起。这是第一期的病症。后来就淡化了,是思想淡化了。在时间中,思想的桃毛开始淡化。时间把思想的桃毛融化了。一年一年的,周围没有这样那样的敲击声了,而胃壁上的肉芽儿却没有消失,它仅仅是长得慢一点。没有刺激,它生长得很慢。这时候全身上下就剩下一个胃了,别的地方都没有感觉,就那个地方有感觉。就有很多东西来养这个胃。一些药物和食品不断地进入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挂满了各种营养品的气味。由于长时间对胃的警惕,那个地方还保留着一些红色,那是一片紫红,在胃里,那仅仅是肉红和紫红的区别。直到有那么一天,那是思想再次复出的一天。我看见了那一天的太阳,那天的太阳是桔红色的,天很干净,天上飘着软闲的白云,没有风,那天一丝风也没有。一个叫孙桂生的胃在街上走着。那是街面上刚刚开始有颜色的年代,颜色在街面上飘动着,于是思想也开始飘动。最先溜出来的是一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后出现的是一个影子,十步之后,出现了一个影儿。现在那影儿已经很模糊了,那影儿像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有一股玫瑰色的气味。在照片上鲜活和陈旧重叠,红润和灰黄交织,叠出了两个不同的时间记忆接着飘出的是一方小手绢,一方红色的手绢,那手绢在一片嫩绿中飘落在地上。紧跟着是一个声音,一个响彻在天空中的声音,那声音炸出一片桃花盛开的气味:天哪!给我一张床吧……下边就是思想了,思想和胃一起出现,思想高高地站在胃上,思想在胃上跳来跳去,跳出一片吱咛声。这时候肉芽儿再一次破肉而出,为自由而出,开始了第二季的生长……那天晚上,胃没有吃饭。再后来是肿块生成的日子。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出现了一张深红色的写有烫金大字的纸,那是一张很厚的带有檀香味的纸。正是这张纸宣告了胃的生活目的的终结。胃的目的在活到了六十一年的第一天里宣告终结,胃的劳作失去了应有的方向。余下的是一些失去目标的日子,满怀激的胃这时候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胃。这些日子的头三天是在床上度过的,在床上度过的日子是思想最为泛滥的日子。思想把许许多多个过去的日子嚼了一遍,那是一些红薯干的岁月、米面的岁月、豆汁油条的岁月……显现的是一些看得见而摸不着的东西。越是看得见摸不着,就越是显得生动精彩,一幅一幅像梦一样……这时候邻近传过来的声音鲜艳地刺在闲下来的、仍在回忆中的胃上。那是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的声音,那声音带有一股鸟舌的气味,气味里传递着一些高亢的呢呢喃喃的呻吟……思想飞快地对这种呻吟做出判断,思想认为这是一种非法的不能容忍的声音,这声音简直是肆无忌惮!非法呢喃肆无忌惮地传过来,且波浪翻滚无休无止,使思想无比愤慨!思想躺在床上,思想耳睁睁地看着非法呢喃雪片似的飞来……思想又禁不住地翻阅往事,一边是鲜艳声色的打击,一边是往事的晾晒,往事显得很羞……在这一刹那间,是思想的愤慨带动了胃壁的痉挛,思想给生长中的肉芽儿迅速注入了成长的活力,闲下来的胃也成了肉芽儿成长的条件。这是肉芽儿往块状展的时期,肉芽儿很快就变得丰厚了,肉芽儿周围的胃壁却日见干燥,失去了应有的弹性和湿润,于是呃出现了……下边的日子就没有时间的标志了。下边的日子是辗转七个医院和试验各种药物的过程……这时候的胃成了挂在医院病床上的一张小纸牌,纸牌上写有孙桂生这样一个符号。这是一个病胃的符号。现在胃就坐在我的面前,他很瘦,他瘦得有点脱形了。我不会说话,他也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有用眼睛和他说话。他也用眼睛和我说话。他说:我也没害过谁,怎么让我得这样的病呢?我说:你害怕。你是害怕。他说:我都到了这般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说:你过去害怕……他说:我回忆回忆,也没什么可怕的。要说那种年月……也不是我一个,人家怎么就没得这种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