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我,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有,我没有去过。我说: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去过,你一定去过。她又低下头去,两手紧紧地抓着那个白色的羊皮小坤包,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说:没有去过……我想我应该给她一些力量,我应该给她输送一些回忆的力量。当我把目光对准她的记忆信号时,她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去过。我是带孩子去的。我有一个女孩。在一个星期天,我和丈夫一块带着孩子去看桃花。我丈夫有辆桑塔那轿车,我们是坐车去的,车直接开进了公园里……我问:你在公园里看见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她说:没什么呀,我们直接去看桃花。公园里人很多……我说:你看没看见一个轮椅?你看见轮椅了么?她诧异地说:噢,看见了。有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很瘦很瘦、瘦得很可怕的人,那人胡子拉碴的,像,像鬼……我问:你认识他么?她说:不认识,绝对不认识。我问:你说什么话了么?她说:我没说什么。更没说伤人的话。我真的没说。我盯着她问:你说过。你再想想,你肯定说过。她又想了想说: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我是说过。当时,快要走进桃园的时候,我,我听见我丈夫说,你看那个人在看你。我当时没在意,那天我穿了一件米色毛呢裙,很招眼。我以为……我就说,别理他。过了一会儿,我丈夫又指了指说,我说的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就是那边那个、那个歪坐在轮椅上的人,你看,他一直盯着你看,很长时间了,他老盯着你,你认识他?我随口说,讨厌!谁认识他,我不认识……说到这儿,她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脸上的粉底霜纷纷往下掉……可她还是说:我不认识他,真不认识……再往下,我看见她脑海里飞出了许多影像,一片一片的影像在她的脑海里飞舞,在影像里飘出了一双红鞋……她哭起来了,她一下子泪流满面,说:也许,也许……救救我,你救救我!我有孩子……这时候,我机械地拿出了一个小火柴盒,我把一个火柴盒拿出来了。当我把火柴盒放在桌上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由血气化成的魂灵跳出来了,那小小的魂灵嗖一下就从紫衣女人的眼睛里跳了出来。它跳出来后,仍然喊出了那句话,它说:你不认识我吗?你真是不认识我么?……我看了看那紫衣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只是把那小魂灵装进了火柴盒。我想那魂灵很冷,它一定很冷。我用手捂着火柴盒,我想给它暖一暖……紫衣女人慢慢地站起来了。她默默地望着我,用颤抖的声音问:是他么?真是他么?……八月二十一日魏征叔叔的话:你知道现在流行什么吗?你知道不知道,如今在这座城市里,玩什么最时髦?不知道吧?这就是档次了。你不在这个档次上,当然不会知道。我告诉你,现在最流行的是玩人。越是档次高的人玩得越火。在一定的圈子里说起话来,你要是没有三两个人,或者说你只有老婆没有人,那是很掉份儿的。不,不对,玩人不是生意人的专利。你去舞厅、卡拉ok厅里看看就知道了。这股风最先是从知识界刮起来的,紧跟着的是那些机关里的干部们……到生意人这儿已算是走入了民间,算是普及化了。玩人其实是一种偷。偷东西是小偷,这是偷人,偷感,是大偷。当一个城市普遍流行一种行为的时候,你能从中看出点什么吗?你看不出来,这就是眼光的问题了。你还不具备这种眼光。当然了,当然,生意人看问题惯用商业眼光,我用的就是一种商业眼光。从纯商业的角度看,我得出了四个字:无坚不摧。你想,一个流行偷字的时期,是精神变乱的时期。在这么一个时期里,你想打倒一个人还不容易么?你把他干掉就是了。我说的干掉不是杀他,我杀他干什么?我要的是钱,我让他痛痛快快把钱拿出来。我告诉你,我挣了那一百万之后(就那么一个小小的飞龙挂盘,我吃了五个大企业一百万。不简单吧!),紧接着我又挣了一百万。这一百万可以说是靠我的观察力,靠我的眼光挣的。不过,这一百万就挣得不那么容易了……你听我说嘛。开初我是想打个时间差,所谓时间差跟地域是有关系的。那时沿海城市棉布走俏,而我们这里则是化纤走俏。你知道,从意识上、观念上说,内地是慢慢向沿海城市靠拢的,这中间的差距就是时间差。当时我就想钻这个空子。我想一手牵两家,采用以货易货的方式,把沿海城市的滞销的化纤调过来,再把咱们这里滞销的棉布调过去,这样一反一正差价是很可观的。可这事操作起来难度比较大,我必须打通两方面的关节,有一方打不通,这事就算吹了。不但是吹,我还有可能掉进去。后来我决定不用自己的钱,我不能用自己的钱去冒这种风险,我必须借腿搓绳。这笔生意的难度大就大在借腿搓绳,高也就高在借腿搓绳,这一招可以说是我明的,你记住借腿搓绳这一高招。这已经牵涉到我的商业秘密了。你看我把秘密都告诉你了。这件事说了是不能外传的。借腿搓绳关键在腿。这个腿必须得粗,还必须让它伸直。要是搓了一半,它又弯起来了,那就麻烦了。这你懂吧?为这桩生意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来想去,我最后决定搞一个攻关小分队。我这个攻关跟人家的公关是不一样的。我这个攻关是要把他拿下来,而且是必须拿下来。于是我就又找了朱朱,我让朱朱来当我的攻关小分队的队长。你看你又笑了,你笑什么?你知道吧,你这种笑很幼稚。什么都不明白,你傻笑什么?我打了个电话,就把朱朱叫来了。朱朱还是那样,一进门就说:又要我帮你干什么坏事?说吧!我马上说:朱朱,不是帮我干坏事,是帮你干好事。不光是你,我想给你的姐妹们送些钱……她看了看我,说:不那么简单吧?我还不知道你么?说吧!我说: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打算用用你们三个,我只用三个。时间是两个月。我每人先给你们两万,事成之后,每人再加三万,一共是五万。干不干你说一句话。朱朱点上了一支烟,然后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我得听听是干什么事。我说:这事没有任何风险,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要是干的话,我就把计划告诉你;你要不干……朱朱说:你这人很残酷。你这人越来越残酷了。我说:你过奖了。我其实是想把事做好,做到万无一失。她看着我说:你很吝啬,你不是轻易就给人钱的人。你敢拿十五万下赌,这就是说你已经有十分把握了……我说:我就要你一句话。她说:那好吧,我干了。她们干不干,我还得问一问。我干了。到了这时候,我才把底交给她。当然我说的仅是让她操作的那部分,其余不该让她知道的,我还是不能告诉她。我问:咱们这儿有几个棉纺厂,你知道吗?她摇了摇头说:不大清楚。好像在东区……我说:不错,是在东区,有三个。接着我又问她:棉纺二厂的况你熟悉不熟悉?她说:不熟悉。我再问:沈振中,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她说:没有,我不知道谁是沈振中。老魏,你……我说:很好。没有瓜葛更好。我就是要找一个跟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朱朱问:这个沈振中是干什么的?我说:他就是棉纺二厂的厂长……朱朱说:你,你要我干什么?我说:第一步,你要先教会他跳舞……朱朱跳起来了,她说:老魏,你让我去干那事?我说:你先坐下,我没让你去干那事。我说的第一步是先教他学会跳舞。她说:我又不认识他,怎么教他学跳舞?我说:那就是你的事了。据我了解,他当厂长已有五年时间了。这个人大学毕业,出身贫寒,没有什么背景,他能当厂长,完全是靠他自己干出来的。所以这是一个处事很谨慎的人,一般是不进舞厅的。可就在最近,我得到了一个信息,这可以说是一个信号:他们厂刚买了一辆轿车,花70万买了一辆卡迪拉克。朱朱是个明白人,当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叹了口气说:老魏,你太坏。我没想到你一下子会变得这么坏……你知道,让女人夸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让朱朱这样的女人夸,那就更不容易了。我一激动,就给她多说了一些况。我给她分析说:沈振中干厂长干了五年,在第五年头上买了一辆卡迪拉克,这说明了什么?第一,这说明他的地位已经巩固,用不着再装孙子了;第二,说明他有了某种,在商品经济的熏染下,他开始有了一些精神上的变化。我告诉你,出身贫寒的人是经不住巨变的……朱朱很灵,朱朱马上说:你要我去打垮他,对不对?我说:也不尽然。我要你做的是生意。我是让你为一笔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意去打开一条路。先,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化妆了。真要化也化得淡一些。你浓妆艳抹的,会把他吓跑。你要变换一下形态,要给他一种很清纯的印象……朱朱的眼瞪着我说:下一步呢?我说:你先教会他跳舞。如果这一步完成了,做得很成功,我再告诉你下一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