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或许是机翼擦过雪峰时碰到了冰壁,“轰”的一声巨响,雪崩滚滚,冰石铺天撞落,转眼就在周围雪山间引发了多米诺效应。朝后上方望去,一团团雪浪高达几百米,层层喷涌,重重塌落,狂潮似的沿着山坡席卷而下。无数的冰块砸落在飞机上,机身剧烈震动,撞落雪坡。我只听见雷鸣似的连声巨响,眼前一红,火焰冲天喷涌,机尾、右侧机翼全都炸断了。接着便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惊呼、惨叫,整个人似乎被高高地掀飞到了半空,然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低声说话,我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钧。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醒了,或者醒了又睡了。仿佛又过了很久,听到“嘟——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想要移动下身体,却觉得浑身剧痛,连手都抬不起来。我慢慢睁开双眼,亮光刺目,视野模糊,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周围一片白色,床头是输液瓶和心脏仪,好像是在医院里。一个小护士探过脸,冲我一笑:“你醒啦?我去叫大夫。”没过多久,一个谢顶的医生领着几个人匆匆走了进来,拿个灯笔似的仪器照了照我的眼睛,又翻看了下旁边的记录本与几台机器的数据,面无表情地问我:“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脑子里空茫了好一阵,才想起飞机上的一切,点了点头。再看看墙上挂着的电子日历,2010年7月24日,猛地一惊,没想到我竟然昏迷了整整七天!“你的名字呢?”“丁洛河。”我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医生和旁边的人交换了下眼神。这时我才注意他边上站着的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意大利男人,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长得有点儿像乔治·克鲁尼。另外两个都是中国人,男的四十多岁,方脸小眼,表情严肃:女的穿着一身浅蓝的套裙,看起来端庄干练。“你确定自己是丁洛河吗?”方脸男人将我的身份证递了过来,“1992年3月12日出生,家住海淀区,父亲是丁成杰,母亲是黄薇?”他的语气里带着怀疑、讥诮和一种微妙的敌对感,我有点儿莫名其妙,还是点了点头。他们又对望了一眼,医生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蓝衣女人微微一笑,问我:“你还记得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本该飞往北京的航班,会突然出现在西藏?又为什么会撞上鹰群,坠落在雪山?”我摇了摇头,本来想说出趴在机舱外的那个人,但一来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我缺氧后产生的幻觉,二来即便是真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以我目前这木乃伊似的状态,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摔成了傻子,在胡言乱语。“其他人呢?”护士帮我将病床摇了起来。我喝了她喂我的半杯水,感觉舒服了不少,说话没那么费力了。“除了你和两个孩子、一个大人,另外212名乘客与乘务人员个部遇难。”蓝衣女人凝视着我,说到“212”这个数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我的胸口像被重锤猛撞了一下,喉咙如堵,泪水差点涌了出来。212个人!212个活生生的人,此刻他们原本都该到了北京,或者和亲人们在一起团聚,或者和朋友一起游山玩水……“丁先生,”方脸男人将我的身份证收了起来,“根据另外三位生还者的口录,你在飞机上曾自称与一个名叫‘玄小童’,的男孩坐在一起,飞机遭遇积雨云后,你声称他突然消失了,并曾试图寻找,对不对?”他的审问式语气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但既然问到了,我也就如实相告,顺带问他们是否找到了玄小童的下落。方脸男人没回答我,反而又咄咄逼人地问了几个问题,我越听越恼火,这是在为生还者做口录呢,还是在审讯嫌疑犯?于是不客气地打断他:“对不起,我想和父母先联系,免得他们担心。”那几个人对望了一下,点点头。蓝衣女人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我的iphone,给我妈的手机发出了faceti的请求。过了会儿,电话接通了,屏幕上出现了我妈的脸,十几天没见,她憔悴了许多,连鬓角也出现了几缕白丝。“妈!”我顾不上边上站着这么多人,泪水一下夺眶而出。这些天憋存在心里的种种委屈、难过、想念与劫后余生的余悸,全都山洪似的爆发出来了。“你……”她的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皱起眉,“请问您是谁?您怎么有我孩子的手机?”我愣了一下,还以为她在逗我玩儿,差点破涕为笑,于是擦了擦眼泪,故意一本正经地问:“您好,请问丁教授在吗?”“您稍等。”我妈满脸疑云地走开了,从电话里听见她招呼我爸的声音,“老丁,有个孩子找你,他有洛河的手机。”我忍俊不禁,心想以我妈的急性子,这次居然装得跟真的似的,太不容易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所能意料与想象的范畴。“您好,请问您是哪位?”我爸的脸很快也出现在了屏幕上,短短十来天他竟然像苍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疑惑而警惕地看着我。“爸,妈,是我啊!”我心里一沉,开始隐隐觉得不对。从我记事开始,我爸都是个认真和蔼的人,绝不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你……胡说什么?”我爸脸色一沉,气得都有些哆嗦了,“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会有洛河的手机,但请你别开这样的玩笑!”我长这么大,他从没呵斥过我一句,更别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疾言厉色地骂我了。我云里雾里,又急又委屈,泪水顿时又涌了出来:“爸,你到底怎么了?是我啊,你你们这都怎么了?”电话里突然听见我妈的哭声,起初还是抽泣,很快就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号啕大哭。接着听见“砰”的一声,似乎是她跑进了卧室。“小伙子,或许你没有恶意,但是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的,”我爸眼圈也红了,喉结滚动,显然在极力控制着情绪,慢慢地说,“我们孩子刚走没一年,他妈妈还没完全平复……”“走了?”我一愣,寒气从脚底直蹿了上来:“你们……你们说谁走了?”“你真不知道还是装蒜啊?”我爸声音颤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我不管你到底是谁,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家孩子在云南梅里遇到雪崩,走了刚一年,你……你就别搁这儿添堵了!”他一下将电话挂断了。我全身一震,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刹那间天旋地转,仿佛整座楼都要塌了。我靠在床上,浑身发冷,喉咙像被什么掐住了,恐惧得无法呼吸。难道去年八月我真的已经死在了梅里雪山的冰崩里?难道这一年来我都是个孤魂野鬼?所以才会发生这一系列不可思议的怪事,才会在这次的空难中“幸存”下来?难道就连那玄小童也是个幽灵,因此飞机上只有我才能看见他,才能和他交谈?难道……但立刻又想到,如果我死了,为什么这些人都能看得见我?如果我死了,我爸我妈又怎能通过视频和我说话?如果我死了,我身上又怎么会绑着这么多绷带,并且还这么刺痛烧疼?我的身体是温热的,我有脉搏,我有心跳,无论从视觉、触觉、听觉、味觉……任何一个方面来判断,我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绝不可能是鬼魂。我热血上涌,奋力从蓝衣女人手中夺过电话,接连与我的几个最好的朋友打了视频电话。然而无一例外的,他们全都不认得我的声音,不认得我的样子,并且异口同声地告诉我,“丁洛河”己经在一年前的梅里雪崩中遇难了。就连我的前女友也不例外。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泣不成声,那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确定,她曾经爱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