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知不依,一定要把她送到楼下,站在楼门口对她说:“阿姨你晚上回家小心!”
陈芳霞:“好,你赶紧上去吧。”
这小区绿化不错,灯光也亮堂。正是晚餐时间,高楼里一格一格,多么温馨,只是没有一盏灯是为她而亮。这里没有,回去也不会有。
陈芳霞走出去一段,忽然想回头看看邢家的窗,却看见那栋楼门口还有个人在原地没走动,白色的针织衫在夜里看着很显眼。
玉知朝她挥了挥手,陈芳霞也想挥一挥。她觉得自己的胳膊很重,还没等抬起来,玉知就已经飞快跑到她面前。陈芳霞想说,真的不用送了。但是令她错愕的是玉知伸开双臂扑过来抱住了她,玉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她,只是看着她背影觉得太孤单了,她忍不住这股冲动,也就这么做了。
陈芳霞被她抱着,僵在原地叁五秒都手足无措,她心中无可奈何,又酸得厉害,终于抬起胳膊,拍了拍她的背。
“阿姨,我们明天早上见。”玉知把哽咽强咽下去,头从她颈侧抬起来,脸上还是带着暖意融融的笑,好像这春天的夜晚一样。
好孩子。就像她爸爸说的一样,心地这么善良的好孩子。她对第一次见面的可怜人也能释放出这么多不设防的关怀,长得这么好,她的妈妈要是知道了该多高兴。
陈芳霞说:“好,明早见。夜里冷,你赶紧上去。”她还是在推她上去,不要再送,但是话已经带了真情。谁的心不是肉做的?她想,正是心头肉那一点残缺让她们抱在一起,相互怜惜。她看着玉知上了楼,重新转过身往外走。
她刚从那暖融融的屋子里出来,入夜气温下降,漫长冬季冻出的惯性让她想裹紧衣服,但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冷,四周铺满暖黄色的路灯灯光,她的手、身子还有脸,都是热的。
借来的光和热没有很快消散,因为她意识到春天原来真的来了。风是温柔含蓄的,路灯下新叶冒芽,她吃得很饱,一个人漫步在安静的夜晚,带着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她知道那个姑娘有心关照她。
关照。居然是这个词。陈芳霞无声地抿了一下唇角,眼眶又开始微微发酸。脱离了那个环境,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高兴的,不只有局促。她有多久没高兴过了呢?她有多久没被这样的热闹包围过了呢?
走到小区门口,回头望一眼,身后千百家灯火,这次陈芳霞却没再被刺痛。那个拥抱过后,万念俱灰的人生再一次拥有了发芽的心情,将她与世界重新连接,她的时间重新开始转动。她要一份工作,不去想她的老公,不去想金毛大黄,不去想她的宝贝儿子,她要钱要活着,要野草一样不服死,在春天重新疯长。
陈芳霞没直接坐公交回家,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个超市,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
去看看有没有反季的茄子吧。
邢文易周一加班过了饭点,打电话让玉知在小区外头吃了馄饨,他自己在单位食堂应付吃两口,晚上就省得做饭了。
他到天黑才进家门,看见玉知一反常态,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待在自己房里,他边换拖鞋,开口第一句就问玉知,今天感觉怎么样。
玉知从他进门就抬眼看着他,明知故问:“你问的是什么?”
“当然是你的司机。”邢文易走过来,在茶几上拿起杯子喝水,他没设防,里头是玉知倒的半杯冰水。牙让冰冷的水一激,皱着脸缓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对玉知开口说:“就算今天出太阳,天气也还没热到喝冰水的程度!”
他把杯子伸到净水器接了热水掺成温的,眼看着又仰头要喝,玉知看见他拿她的杯子喝了一口还要喝第二口,立刻变了脸色,凶巴巴地大喊:“你别喝我的杯子!”
“哦…不好意思。培训讲话太多了,喉咙有点不舒服,顺口就喝了。”
杯子被邢文易放下来,玉知心放回肚子里,只是眉毛还皱着。她心里还是有点介意的,要是王怡婷她就不在意,她俩还嗦同一根吸管呢。但这是爸,男女有别,亲爸也不例外。喝一个杯子就是间接接吻,让人心里毛毛的。玉知以前还没这么抵触,上了初中以后天天和姑娘们待在一块,真有了自己是女孩的实感,不再是没性别观念的野丫头了。
“那冰水不是用来喝的,我刚刚茶泡的太烫了,用冰水兑一半。你要喝就用你自己的,茶壶里有茶,还在保温,你自己接。”她忍不住替自己解释了一下,省得他之后隔叁差五拿这事说她饮食习惯差。
“喝你一口水,不至于这么大脾气……那我杯子呢?”邢文易张望了一下。他真没把混用杯子当回事,他那非独生家庭,小时候一个搪瓷缸子一家四口都用也是正常的。
“厨房烘干机里,我刚刚给你洗了,要不然茶的颜色就洗不掉了。”
邢文易说了一声好,转身去拿自己的杯子,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等她回答刚刚那个问题:“你怎么不说?司机怎么样?”
“还行,我觉得她开车好稳。”
玉知说了这句就没下句,还在搜刮和陈芳霞的相处细节里可以淘出什么能讲的东西,可惜没有。她话太少了,开车时很认真,一言不发。
她放弃了,索性说:“我和她今天没讲话,她开车太专注了,都不讲话的。”
“她开车是很认真。”邢文易拿了自己的杯子过来接了热茶,又扭开罐子,倒进一大把芝麻和炒豆子,盖上盖把芝麻豆子茶闷着。他顺手就做了两杯,玉知说烫,让他放着,她待会儿凉了再喝。
邢玉知要看她自己的书,也不和他说话。今天作业少,她体育课解散没贪玩,回教室全写完了,回家就能缩在沙发里看图书馆借的书。班里最近刮起一股看日本文学的风,大概是初中生装深沉的心理使然。她跟着同学也借了一本太宰治来看,看得骨头缝都森冷冷的,加之今天来了月经,腰酸背痛,喵喵还一直趴在她腿上要摸要抱,干扰太强,厚厚一本书翻到一小半实在是读不下去了,被她撂在膝盖上,又被猫伸爪子掀到一边。
邢文易被茶杯捂热的手摸了摸鼻子,拿起书来看了一眼封面,说:“别这么早就开始看日本文学吧。”
“你又不是学文学的,给什么指导意见。”玉知自己其实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但就是想顶他的话。
邢文易:“我好歹也是读了书的。不要看这么阴郁的,你去找点温馨的东西来看。”
邢文易又坐了一会儿就进书房写他的博士论文了,年纪大了真不适合读书,去上课都得挤周末时间,幸好导师体谅他工作任务重,学术能力、实践能力绝对够格,只要学分够了,也并不要求他每周都往北京跑。信息时代,授课方式灵活,有什么话,电话、网上聊天也交代了。
已近答辩,邢文易在工作之余见缝插针地写写改改,他建了一个模型来模拟轧钢,导入参数以预测产品状态质量,从而优化产品设计。论文到收尾阶段推进的都是微小的润色,他一边检查一边还要看外语参考文献,隔一段时间就要取下眼睛滴眼药水。
这周末又要去北京,说起来,他还从来没带玉知进过大学,可他就算带了她去,怕是也没有时间一起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