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合新任太常寺主簿,从六品的官职,本是够不着太皇太后寿宴的;然而不久前,新帝三年丧毕而祫,命太常寺按周制主持祀礼,阖寺夙兴夜寐,如今天子的慷慨也到了博士一阶。
受恩的魏主簿建光二年末方调进中州,头回参加华林园的宴饮,前一晚兴奋地睡不着,正日,身为他上级的欧阳谌驱车来接他,便看到的吊着两个黑眼圈的年轻人。不禁莞尔,招呼他快些上车。魏合见自己要同上司连席而坐,连连告罪。
“我司执掌礼乐,你平日又主管付事句稽,没什么可担心的。”车轮继续前行后,与他同岁的太常丞安慰初来乍到之人,他轻摇掌中麈尾,眼睛透过竹帘缝隙望着往来行人。“不过华林园深广,游玩时要小心别迷路了。”
此时魏合心中只当他言重,等到了御苑,方才知晓欧阳的劝告并非虚言——入眼是翠茵连绵、花如繁星,往前走百步便可见到壮阔如海的玄武湖,楼阁沿湖而起,宝殿玉立在百尺高台上,如虎首般俯瞰山水。欧阳谌看上去也颇为喜爱这满目的春光,他摘下一枝樱桃花,不由念道:"开花占得春光早,雪缀云装万萼轻。"
主簿随他身后,闻此也对园中的景色赞不绝口:"若心无功利,在此任一从七品的园吏也未尝不可。"
却引来上司的嗤笑。"天子御苑,人间仙境,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莫说是人,便是里面的禽兽也被悉心照看;不过有些畜生就是不适合。”下级见他眼波流转,转身往大殿方向走去,便也跟上。
二人刚登上高台,忽见身着青金色锦袍的君王站在一棵梨树下,风过时花若乱雪,他衣上的金乌似在雪中遨游。主簿连忙低头拜谒,待听闻天子免去烦礼,他才小心抬头,惊见香雪海中,圣人如玉。
“近来德言为朕实在太辛苦了,沐休可不许再拖了。”听天子唤寺丞之字,魏合不禁瞥了眼上司;然而今上也注意到了他,有些疑惑地对他笑了笑,“寡人不知何时你手下又来了这样年轻的博士?”
自然还是欧阳谌替他回复,“陛下可记得两月前、我曾从扬州刺史那里讨来个善于筹算的主簿?他进京的诏书我还向陛下催过的。”
天子继续笑,魏合只觉耳根有些烫,他连忙又埋头下去。这时又有玉言入耳:“因太皇太后未至,朕还想在这里观观花,二卿可随意入内歇息。”他的内侍却带了两位黄门引他们入殿,因五品以上官员位在正殿中,主簿便与上司分别,与诸博士同坐一片。博士多为中年学士,却有一与他相似年纪的京中子弟付文倩,自他来后二人便常常结伴。
今日不当值,付文倩一身明朱色裲裆,在一众讲究冠服宜古的儒生中太过扎眼。主簿刚进门,那公子哥便招呼他来自己身旁。
“宫宴总是要花上一昼夜的,这殿中都是糟老头子们,能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会儿酒过两巡,你随我去园中游猎,打他一两只獐子来。”
魏合心动却有忌讳。“这毕竟是太皇太后的寿辰……”
同僚一摆手,“长乐太后从来就喜欢小辈活泼,不喜欢拘束咱们。”他言语熟稔,姿态肆意,惹得魏姓青年笑的停不下来。
不过这次太皇太后的面容就不似天子那般清晰了,因躬身在后,魏合只远远地看见一台步辇被十六位婢女们齐身抬过,上面坐着位身形尚挺拔的老贵人,穿的是绛紫衣裳,步摇在花白的银丝上闪烁。天子是伴随她一同进来的,就连搀扶也亲力亲为,是一副祖孙慈孝的场景。
鼓乐齐鸣,莺歌燕舞,先是一轮干果点心,又起一桌玉盘珍馐。付文倩给他打手势,二人前后钻出了筵席。他们从马厩取来最马匹,又让仆人借了弓箭,魏合用布帛将两边大袖束起,两位便向另一边的树林纵去。
“我今日听我们太常丞与天子对答自然,真是羡慕极了他的胆量。”
付文倩却一瘪嘴巴,将手中弓空拉了两下。“欧阳先生可是今上还为赵王时的掾属,自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面露惊讶之色。“太常寺并非建功立业之地,太常丞又非清贵闲职,若先生曾为今上心腹,为何要来此地?”
京中弟子这次也很疑惑,他眼球转动,似在思考:“我听说是先生自己想来的……都是陈年旧事了,要是齐山感兴趣,不如自己问先生去!”见魏合要打自己,付文倩立马装作瞧见一只野兔,二人便追进了林中更深处。
他算是明白了欧阳谌话中的深广之意,华林园的猎场仿佛毫无尽头,很快便到了日落西山,暮色四合的时刻。他们仅靠从密林的枝叶中露出的灯火辨别方向,愣是乱走了几里路,最终回到原点。未想此时恰一只强壮的母鹿被他们之前的陷阱绊了腿,怎么都挣脱不了,发出哀鸣。
魏合动了恻隐之心,想替那母鹿割开网线,但付文倩却想着将迷路的气撒在它身上,已搭箭指向鹿眼。未至圆满,右侧忽然传来一道鸢鸣般的破空声,箭矢的头部随机被折断。
“春蒐需择取不孕者,你两人也算有四只眼睛,还看不出这是一只怀崽的牝鹿吗?”
自入京来,主簿还未被人这般呵斥过,他哑然瞥了眼同僚,二人一齐看向声音方向。就见一男子乘着漆黑的骏马、从林中现身,他身着武士才会穿的短衣,套件银边轻甲,发髻上未着冠;再近些,魏合惊异他的俊逸面目,却又在那双明亮的眼睛前缄默无言。来人将目光集中在主犯身上,他骑马与付氏并肩,借更高的身量打量二人。
事情此时却有了变故,不知是否算放手一搏,那头母鹿不顾一腿被囚,向前拼命挣扎,魏合的马为躲避它便前蹄扬起,将毫无准备的主簿掀倒在马背上。电石火光之间,那陌生男子掌住魏合的肩,迅速将他拽了起来。
男子不管他的道谢,跳下马鞍,将缠住鹿腿的网罗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划开,然后拍了拍鹿屁股,那畜生三两下便跑的没影了。“好了。”男子拍拍手,魏合以为他是要看自己,没想到他接下来安抚的是刚刚受惊的马。
“这位大人,方才的确是在下贪心了。”付文倩摸不清他头衔,见他略比二人年长,虽衣着不得体,仍得尊重,“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那人抬头扬起一侧眉毛,眼神戏谑。“大人就免了,我不过是这苑子的看守,职阶可能还不如你俩。”
付氏和同僚互相对视一眼,主簿想他应当知道这苑中的路,便问道:“我们是来参加太皇太后寿宴的,如今迟迟未出深林,恐会被降罪。不知大人可否带我二人走出这片林地?”
男子自顾自地跳上自己的黑马,他一勒缰绳,黑马就快步向前,发现身后两员文官没有跟上,也不回头便高声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付、魏这才明白他同意了带路。
三人一路无言,幸好男子真的认路,并将二人带回借马匹弓弦的地方。然而等在此地的不光有马倌,还有队端着酒菜香汤的黄门,领头的是一位年纪不小、身着红袍的太监。见他三人一同归来,老宦官没看两位太常寺的人,反而堆满笑地迎上那匹黑马:“奴婢总算是逮住王孙了!王孙可要稍作歇息?见您不曾赴宴,圣人已令奴婢们备好——”
然而他的话却被男子打断,那人朝红袍太监抱拳。“徐公公,谢你好意。不过在下身为园监,只怕还有傻子一进林中就出不来,在下还是恪尽职守、去巡逻吧。”说完他叫马倌给他的水袋中灌满水,又拿了两个火炬插在后腰,便纵马消失在黄昏里。那太监见目的未达,摇着头,带着手下黄门向高台走去。
魏合正感叹京城藏龙卧虎、不想一园吏也有爵位,却听付文倩啊了一声,他一拍大腿,说自己知道那男人是谁了。“王孙,陆王孙,他竟然是陆芝!”见主簿仍是一副懵懂模样,他显得十分痛心疾首。“若你早几年来中州,见了他便也不觉得我纨绔轻狂了;陆芝出生执金吾,位至羽林校尉,后因缪太子旧案而遭贬黜——有人说他去了边关,有人说他遭了监禁,不知他何时被派来了御苑?"
缪太子为今上嫡长兄,若不是后来出了巫蛊一案、被先皇废黜,今上应当无缘大统。三年前先皇病危,沉疴时下令将废太子处死,此事于许多人始终如一团迷雾,倒也无人敢提。主簿想起那男子肆意无忌的姿态,又想那宫中老宦的态度,恐怕陆芝并非完全被新皇所厌弃。“他姓陆,太皇太后也姓陆,莫非同出一族?”
付文倩点头,其中意味不言则明。
他二人偷偷摸摸地溜回了偏殿,见无人过问,便将心放回肚中。宴饮结束后,夜色已深,马车中欧阳谌问到他今日的经历。他只说自己去游猎,隐去见到陆芝之事,转而询问上司的遭遇。
“殿内都是些元老重臣,自然没你们年轻人多的地方有意思。”欧阳谌笑笑,“不过似乎圣上的好事将近。”
魏合反应了一下,他想起今上践祚前发妻早亡,如今出了三年父孝,应当考虑立后之事了。“不知又有几家的贵女被提及?”
“眼下最宜相配的不过‘窦王郭陆杨裴’那几家罢了。”都是当朝望族。
主簿笑笑。“今年春来早,原是有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