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未理解,目光灼灼盯着眼前的阿绛,等待后话,却只等到一个微笑。“好好珍惜,把握当下。”阿绛语毕,不想再继续那话题,忽然间露出抹愧疚之态:“其实我一直想和你道歉。”两人说话间,那厢砂锅飘出阵阵香味,她连忙起身,隔着湿布,把砂锅捧过来。锅盖一掀,咕咚咕咚的汁水冒出几个泡泡。她随手夹起两块虾仁,放进初棠的碗,继续道:“我认识你的目的不纯,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三字落在声声戏腔中,却清晰而掷地有声。初棠起筷的手微顿,他眸光轻转,只笑说:“你果然对我有所图呀。”随后只是摆手:“那我们相处的时光总不能是假的,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我还是有这个分辨能力的。”两人忽地相视而笑。阿绛拿起酒杯,满上后,轻轻碰了碰他的碗,随后自顾自灌进口腹。初棠咬了口虾仁:“不过你图什么?”“那段日子,我本是出逃,恰好来到你所在之地,无意在张丞相手中见过你的画像,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我那时想,哥哥一定会喜欢的。”“对不起。”阿绛又斟满酒杯,自罚似的一饮而尽:“我真的很抱歉,怀揣这样的心思认识你。”“我就喜欢你这样直爽的性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原谅你了。”台上戏曲仍在继续。“别唱了。”戏阁前,忽而迎来不速之客,青年款款走来,他抬手一挥:“把这曲戏撤掉。”这戏曲,初棠有些耳熟,似乎是阿绛第一次带他去听戏时所唱曲目。一出兄妹恋的悲剧。看来她很喜欢这出戏。“阿兄,我想听。”“本王说撤掉。”青年眉宇间隐约可见两丝戾色。台上人显然很会察言观色,他们审时度势停下,匆匆行礼退回后台。初棠懵懵瞥向来人,那人也似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缓缓移过视线。二人眸光顿时交汇。那人瞳色深幽漆黑,闪出凛冽的寒光,似能瞬息将人吞噬,又如浸过毒液般,顷刻间便能将人骸骨都蚕食得一干二净。好可怖的眼神。无端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叫人慌神一刹,初棠晃晃头,不敢再与之对视。三人的氛围变得怪异。空旷的楼阁前,只剩下霜风在呼啸,席卷几片落叶,萧条也冷清还莫名瘆人。管事匆匆跑来禀告:“王爷,太子来了。”这句话不轻不重,恰好叫在场三人都听清,而“太子”二字自然传进初棠耳中。他悄悄吐出口气。就好像流浪在外被欺负的小猫,突然有了个可仰仗的,还无比坚实的依靠。冰凉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初棠偏头,眼前霎时间迎来张熟悉的脸,不知为何,鼻头莫名有些酸涩。直至此时此刻,他方才醒觉——不管他需不需要,但程立雪确确切切,总及时出现在他有需要的时候。耳畔响清冷嗓音:“魂不守舍的,谁欺负你了?”这话说得不愠不怒。又无端带出极大的安全感,就好像谁敢欺负他,程立雪一定会为他撑腰到底。“没有呀。”初棠笑着摇摇头。话音刚落,那人便牵着他离开,但却不是回宫,而是带他去了地牢。地牢暗无天日,蛇鼠虫蚁乱蹿。叫人脊椎微绷而发凉,初棠瑟缩颤抖,情不自禁往人身侧靠去。程立雪稍稍张开臂弯:“上来。”初棠:“?”那人微微伏下身:“有虫。”“!”毛毛的?绿油油的?在地上蠕动?嘶!初棠恶寒不已。他汗毛倒竖,低呼一声,不假思索就往人身上一跳,那人臂弯顺势托托,正正好将他抱在胸膛前。视线混乱中。他似乎看到个得逞的笑。再看偏头细瞟而去。程立雪还是那个冷若冰霜模样。是幻觉?极度受惊会出幻觉吗?初棠撇撇嘴沉默。……甬道昏暗,各种酸臭恶腥味若有若无飘进呼吸,初棠捏着鼻子闭目。甬道的尽头,沉重的锁链被打开,铁门哑地声朝里敞去,初棠也被人放下。这牢房干净许多,显然是被刻意打扫过。里面正困着名中年男子。是那日叫嚣着要杀他的杀手头目。男子衣衫褴褛,血迹斑驳,一张脸如残垣沟壑,满是交错的伤痕与未干的不知名液体。粘稠不已,腐蚀着他的伤,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道。双手脓疮渗出淤水,指甲盖也被剔翻两只,蓬头垢面蜷缩在墙角,颤得如滩烂泥。这幕,强力地冲击着人视线,初棠有些不适后退两步:“这些都是你做的好事?”程立雪微微摇头:“带进来。”一名暗卫不知从何处跳出,怀中还抱着一个手拿糖葫芦的三岁孩提。孩提咯咯指着人笑笑:“舅爷爷,丑丑。”那眼神混浊之人听到这声“舅爷爷”,猛地扯动锁链,嘶哑着吼道:“别伤她!我说,我都说!”“送回去。”“是。”暗卫带着人离开。初棠站在原地,囫囵听人说话。原来是他曾在间玉铺绘制过吊坠图样,被有心人刻意放出消息,暴露他的身世。中年男子悲痛落泪:“谁人不知前朝嫡公主挚爱海棠,那个老东西他爱女心切,想要为嫡公主制作独一无二的生辰礼,我懂,可我的孩儿又何其无辜!”“我的孩儿本为司珍房女官。”“嫡公主诞辰将至,她连日不眠不休绘制这自创的海棠式样,司珍房上下赶工半月,方制成那枚独一无二的玉坠。”“只因一句泣血便将我孩儿赐死。”“那分明是他人监管不力,玉质有异,我唯一的孩儿却要为这句‘不详之兆’送命!凭什么!”“狗皇帝!他也休想安宁!我要他断子绝孙!你这孽种!我杀了你!”中年男子越说越激动。他一双眼眸早已被仇恨淹没,狰狞着面目奋力扑来,便想掐人:“杀了你!给我孩儿陪葬!”初棠腰身被人一搂,那人带着他轻而易举避开,他望向中年人:“是谁给你透露消息?”中年人仰天狂笑:“哈哈,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不止我,真可怜,可我偏不告诉你任何线索,你就在担惊受怕中忏悔余生吧!”那道身影蓄力已久,他猛地撞墙。……夜,只剩下风声萧萧。初棠坐在城楼之上,连月来的林林总总,终似汇聚成块巨石,渐渐压上心头,叫人有些心力交瘁。他环抱大黄,望着这满天星辰。“大黄呀大黄,你说会不会连你也有惊天身世?比如你是二郎神的哮天犬,因打碎玉皇大帝的琉璃盏,被迫投奔梁山,本想起义,逐鹿中原,一统三国,却误受神瑛侍者浇灌而转世,被迫见证这个时代的兴衰。”大黄:“……”它顶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眸上下打量人,似乎在说“你都癫癫的”。初棠意兴阑珊耸肩,慢悠悠回到他的毓庆殿。寝殿内,一人一狗先后爬上床。刚睡下的人,又开始做梦,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他徘徊在漆黑中。许久后,方在一角瞧见个身影。那人蜷缩在角落低泣。“你怎么了?”初棠小跑过去轻声问。角落的人闻声抬头,熟悉的面容顿时闯进视野,那是一张与他分毫不差的脸。止不住的泪水滴落。看得初棠心头也莫名哀恸。此时,皇宫之外的敬安王府,烛光明亮的书房内,一人朝另一人恭敬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