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珽宗坐在他下首略矮一寸的书桌上替皇帝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章,见皇帝如此,他单膝跪在地上捡起折子,轻轻放在书桌的一角上。
皇帝端起茶碗饮了口水,对他道:“麟舟,宋斓给孤上的折子,你看看。”
“是。”
半晌,晏珽宗垂首道:“宋太傅以天地祖宗之命,劝导君父尊长幼嫡庶之尊卑,不可乱人伦之序,该尊太子、次侧王。臣以为,太傅之言亦有可取之处。”
宋斓年逾八旬,早就领了个闲职在家养老。他是三朝元老般的人物,亦领着太子太傅之职,是户部尚书宋紫铭之父。
而宋紫铭之女嫁给了皇后的亲侄子做了清海侯世子夫人。
所以宋家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党,站在太子一方的。
宋斓上的这道折子,自然是为了这些日子皇帝对太子的冷淡和对南江王的过份宠信而上的。
太子被皇帝冷待的原因,朝臣们也猜出了个大概,自然是和他府上请来了白桉太一事有关。于是他们心中又以为皇帝还在为了当年齐王之事愤怒,继而迁怒太子。
“哼,什么天地祖宗、长幼人伦,孤是君王、是天子啊!这都是孤一念之间的事罢了,用得着他们对孤耳提面命?孤不过冷了太子半个多月,居然就有这么多人坐不住了!连宋斓都被他们请了出来!看来,这满朝里有不少人等着孤驾崩之后跟着太子这个新君后面享受荣华富贵呢!”
晏珽宗跪地:“君父何出此言,是臣之过!”
皇帝冷哼一声,对李茂安道:“宋斓这道折子,原封不动发还回去!”
上了年纪之后,皇帝最恨有人对他说教。
或者说,皇帝一生最恨这些对他说教的臣子。他不讨厌言官谏臣,倘若他们对朝中其他臣子指指点点指手画脚打小报告,皇帝还是很乐意看的,但倘若有人对他的行为指摘,他就会暗自怒不可赦,面上却还维持着仁慈的面具。
这会让他想到他刚登基的时候,那帮一心向着齐王的臣工们也是这样满嘴仁义道德、打着进谏的名号对他指手画脚的说教。
他那时恨不得一个个的诛了他们的九族。
晏珽宗早就看出了皇帝的这点,所以那些暗地里归顺他的臣子们,他都叮嘱过他们该如何给皇帝上奏。
举个例子,若是遇到事情,在折子里最好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向皇帝汇报,乞求皇帝给他们定夺或者出个主意,并且最后还要千恩万谢皇帝的恩典。
即便皇帝的主意错了,他们希望皇帝改变主意,也要事先在折子里找好一个替罪羔羊,告诉皇帝说:“天子啊,您上次给臣下我下达的命令实在是太圣明啦,只是因为遇到了某某官吏办事不利,让您的旨意不能被很好的执行,现在咱们或许需要换一个旨意啦。”
给皇帝找好了所有的台阶,尽可能的维护君王的颜面,才是臣官们的生存之道。
李茂安面上一惊,但晏珽宗给他悄悄使了个脸色,他便遵照皇帝的旨意去办了。
并无劝谏之言。
医吏捧着熬煮好的汤药送来。托盘上还放着一把精致的小匕首。
晏珽宗撩起自己左臂的衣物,用匕首割开一处完好的皮肉,将自己的血液滴到汤药里。
而后他顾不得处理伤口,随意理好衣服就将药碗捧到了皇帝面前。
“父亲,您该进补膳了。”
这时候,他唤他父亲。
皇帝这才缓和了神色,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完了一碗药。
这段时间以来都是晏珽宗亲侍皇帝汤药,并以人血入药为皇帝滋补身体。
皇帝用帕子擦了擦嘴,满脸欣慰:“吾儿,你献上的汤药果然有用,孤最近几日只觉得龙体愈发康健,精气神也充沛了许多。”
他方才看到晏珽宗手臂上的斑驳伤疤时,既有些许愧疚和慈爱,更多的是满满的成就感。
为君为父,他有一个对他如此孝顺和恭敬的儿子、臣子,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不高兴的。
他拍了拍晏珽宗的手:“也唯有你将孤的身体真正挂在了心上的,比那些只会大谈纸上功夫给孤上请安折子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晏珽宗说不敢。
他意味深长地低声道,“好好的侍奉孤,孤会让他们知道,嫡庶长幼,都是孤一念之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