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已成了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她对她展颜一笑,道:“拂云,还是你贴心。”她昨夜只喝了酒,如今肚子空空,不合时宜地叫了声,拂云忙递上粥来:“是三鲜粥,太子妃且养养胃,殿下说待会儿要与您一同去拜见太后娘娘呢。”太后娘娘……她忆起及笄时曾与季珣一同拜会,最后却不欢而散,只觉得当真是造化弄人。自叶家来的新女使正收拾着床褥,却见并无落红,一时竟以为自己眼花瞧错,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拂云趁她喝粥时,留意到了这女使动作慢了下来,忙提醒道:“袭香,瞧什么呢?怎么磨磨蹭蹭的?”名叫袭香的宫人忙低下头来赔不是:“奴婢初来宫中,没见过世面,一时感慨这殿宇华贵,还望姐姐不要怪罪。”持盈搁下粥碗:“罢了,她是新人,你多担待些。”“是。”拂云瞥了袭香一眼,弯身去收拾,袭香见状,忙去帮忙,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挡了。“我来就行,你去为太子妃梳妆罢。”袭香凝着那药碗,若有所思。朝后,季珣特地来接她,一同往太后处走。她依旧温吞地跟在他后面,并不愿与他并行,见了一路的脸生宫人后,终忍不住快走几步。“你该不会把宫中认得我的悉数裁撤了吧?”他止步,淡淡瞥她一眼。“不然呢?”“你……”她言语一滞,“裁撤宫人岂是一两日之事?你这回,你这回又是筹谋多久?”“也没有太久。”他斟酌片刻,“大抵是自陛下上次选秀开始罢。”“你到底如何才能放过我。”她有气无力道。“等孤死了。”他说着,朝她递出手来,“孤死了,便放你走。”他目光落至她平坦的小腹,顿时有些惋惜。暖池那回,太医明明已经把避子汤换成了安胎药,可数月过去,他已然确认她并未有孕。不过,日子还长久。他轻轻一笑,故作沉思道:“唔……或许待孤百年之后,阿盈也走不掉呢。届时看阿盈是想当太后,还是想要这江山?若你现在就想坐上龙椅,孤也能拱手相让。”她狠狠剜了他一眼,兀自往前走去。“疯子。”刚走几步,便冲他回头发泄道:“我才不要与你生孩子!你,你想都别想!”他眼尾含笑,大步过去,把她的手包在手中。她甩也甩不开,只得再狠狠剜他一眼。“前面便至皇祖母宫中了,阿盈还记得上回见皇祖母,孤说什么来着?”他故意提醒道,“孤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呢。”她与他拉扯着迈入宫室,刚进殿中,却见除太后外,还有另一不速之客——贺皇后。误落尘网(一)因着册封时所行的叩拜之礼,季珣裁撤了原守在未央殿外的禁军,贺皇后这才得以迈出那四方的院子走动走动。昨日太子妃以红盖头覆面,她未见真容,但她惯知晓季珣的性子。他素来敬重太后,必会带新人一同拜见。为了确认心中疑虑,便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陪太后吃茶,果然见到了。不出她所料,正是如假包换的持盈。还未等两人踏进殿中,隔着那道未闭的殿门,贺皇后便见他站在她的右侧,虽未环拥,却假揽着她的腰以做保护,仿若怕她会跌下台阶,会绊到在门槛一般。这一幕落在她眼中,不禁微蹙了蹙眉头,冷哼一声:“到底是草莽武将出身,不似书香世家的闺秀。”这话虽只是一句轻声诽语,却也飘至了持盈耳朵里。她本就没指望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还能同皇后娘娘保持昔日面上过得去的和气。她一向知道皇后对于季珣的婚事早有安排,她搅乱了她的计划,定会对她生怨怼。持盈止步于七步之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而后只垂首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好等着时光快些过去。主位上的老太太见她站得远,忙眯着眼睛招招手,笑得和蔼,“来,阿盈啊,到皇祖母这儿来。”这一句“皇祖母”,却令她鼻尖一酸。虽同从前的称呼并无不同,可如今的身份却彻底变了。她不忍推诿,便恭敬走上前去,与太后敬了一杯茶。“哀家先前就说过,你与珣儿甚是般配呢!皇后,你说是吧?”老太太接过茶盏,笑弯了眼睛。她又躬身双手为贺皇后一同奉上,却见她定定望着她递来的茶盏,未接,只同太后娘娘道:“其实本宫早就同太子吩咐过,娶妻娶贤,择妾择色,他喜欢什么样儿的,本宫从不干涉,只是在太子妃人选上要千万慎重,谁知这孩子偏一意孤行……”贺皇后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贤良模样,这才抬手接过持盈手中的茶盏,不咸不淡道:“对了,你若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就该为他张罗些侧妃侍妾,好歹也是一国储君,身边儿也不能太过冷清。”“是。“持盈把眼睛压得更低了些。她本就是被他骗得团团转,带着一腔火气,自然更无谓什么侧妃侍妾。若是他今日看上旁人,明日便把她废了,她也是甘愿的。见她爽快应下,贺皇后这才缓了些脸色。“其实贺家——”“儿臣也不是未依着母后的意思,见过贺家的姑娘。”许久未语的季珣终开口截了她的话头。“皇祖母,孙儿可同您讲过?”老太太露出些好奇:“你且说来听听。”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便是贺丞相的嫡女贺氏袅袅,您也是见过的。”“那个孩子啊……”太后试图回忆,“话不多,不太记得了。”“她是不愿同您说话,其实她说起话来,可一点都不差。”持盈正在一旁出神,却见他的目光扫过来,而后直直望着她,似这番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般。“那年母后千秋,贺夫人携贺家小姐入宫朝贺,恰逢太傅讲学,便遣了她来旁听。”她经季珣一点,便想起是有这么一茬事。她一贯不喜欢朝堂策论,心早飞到拂云做的点心上去了,自然不记得贺家小姐说了什么,也没留意她是否大放异彩。但春猎时,贺袅袅的处世,她是亲身体会过的,如今他旧事重提,反倒令她生出了几分好奇。只听他接着道:“她自一句描述农间劳作的诗词,谈及农收赋税,谈及谷贱伤民,再言豪门世家奢靡成风,最后言,帝王只知权衡朝堂,不知为民解忧。连太傅都赞其慧绝。”不得入朝堂的女子,竟也看得这般深远。持盈听着,不自觉有些敬佩她。“这不是挺好吗?”贺皇后道。“是啊。这般出色的人才,不该被囿于后宫,应当在前朝大施才华才是。如若身在后宫之中,岂非要受不可干政这一宫规约束?”“这……”贺皇后被他噎了一噎。他微微一笑,接着道:“许是母后属意于她,便常召她来宫中走动。有一日孤的袍角不慎沾染了尘泥,连孤自己都不曾察觉,见到她,她却弯身,为孤亲自拭去了。”“这不是刚巧说明这姑娘稳重心细吗?倒真是个好姑娘!”太后端着茶盏感叹。持盈听着一阵心虚。季珣素有洁癖,她是知晓的,他怎么会染尘不知?不过是那天,她得了个弹弓,唤他,他只当听不见。她一时有些气急,便自湖畔捡了沾染淤泥的石子,用弹弓崩至他的衣袍上罢了。原是他急着去见贺姑娘。不过,她本就是故意招惹他,巴不得他不追究,后来,她便将此事浑忘了。她仍能感受到那道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只绞着手指,佯装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