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珣望着他蹒跚的背影,心中涌上些莫名的歉疚。方太医口中的“奸人”,亦是他当年布下的局。他的计划里,需要一个可靠又得力的太医。对于清正之人而言,滴水之恩,尚且以涌泉相报,更别提这世上本没有能比救命之恩更大的恩典。他陷他入水火,再救他于困境,便可换来死心塌地的追随。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为达目的,毫无顾忌地揣度人心,利用人心,却不知为何,在与她相处的点滴之中,渐渐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早该被掩埋了的诸多情感。怜悯,愧疚,付出,自责……这些本就不该属于他。持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替代了墨画,被季珣锁在那间刑室。他掐着她的脖子,目光比昨夜所见还要再狠戾三分。“你不是说孤不曾用心赠你什么吗?怎地孤赠了你,你却想拱手让人呢?”“你上一世不是说孤冷漠无情,对你不管不顾吗?如今孤什么都管着你,你怎么反擅作主张了呢?”“你从前不是口口声声说想同孤在一起吗?怎么如今孤成全了你,你反倒不愿了呢?”窒息之感一阵一阵地侵袭着她的神思,手腕脚踝皆戴着那些粗重的铁链,她觉得身子无比沉重,几乎要喘不过气。于是她试图在他掌中挣扎起来,铁链发出叮当碰撞的铮鸣声响。“是不是只有孤将你锁在这儿,你才能乖乖呆在孤的身边?”不是……她想张口,可他攥得实在是太紧了,她呼吸尚且困难,更遑论说话。她只得拼命摇头。温热的泪水洒在了男子的手上。“别以为孤不知道,你心中还想着旁的男人。”没有……她仍摇头否认。真的没有吗?她的心在问自己。她脑海中浮现起很多张面孔,包括季珣的,可望着他冰冷的眼神时,她却猛地一慌。她怕极了这样的他。他捕捉到了这一瞬即逝的慌张。如从前在阙台时的那抹笑意又噙在了他的唇角。“孤明白了。”他抬指拎起了那些铁链,“它们纵然锁得住你的人,也锁不住你的心,是吗?”“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全部,都只能是孤的。”他捏起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却落在她的腰上。只听一声裂帛之音,她的身上倏然一凉。他的指尖缓缓落下,于是她被迫惹得铁链与石壁不断碰撞出铮鸣之音。“给孤生个孩子罢,有了孩子,你定会乖乖留在孤的身边了。”这当真是一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所在。她只得任由他摆弄欺辱,任由他发泄折磨,再带着她一同升入云端,坠入尘泥。后来,她只觉自己被汗水浸透了,整个人痛得仿佛快要死去。……她倏然睁开眼。一颗心跳得极快,抬眼便对上了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同梦里一模一样。她惊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来,紧紧攥着被子,往床榻里缩去,紧接着,小腹便传来一阵真实的抽痛。她无意识蹙起了眉。他的手滞在半空,手里仍捏着为她拭汗的帕子,见她面色实在不好,问道:“可是做了噩梦?”她不语,凝着他出神,眸中满是惊惧,旋即看了看周遭,原是在寝殿之中,并非是那间刑室。可她脑袋昏沉,四肢无力,身上的疼痛也不是假的……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的?“我这是怎么了?”她想起那些断断续续的不堪画面,仍是心有余悸。正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拂云端着药入内。“孤来吧。”他颇为自然地抬手去问拂云要,“孤还有话同她单独讲。”拂云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将那药碗交到了季珣手上,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门。她被他自床里抱至床边。“你昨夜下面出了许多的血。”血?她为何会突然出血?她扶着脑袋,算了算日子,似是许久没来葵水了。“我无碍,寻常女子都会经历的。”他神色复杂地凝着她。“你这话倒也没错。只是……”他难得言语艰涩,垂首去吹玉勺之中的药汁,送至她唇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了个干净。见他半晌无话,她道:“只是什么?”“只是如今你有了身孕,往后还是小心一些,手头的事情莫再查了,有孤在。”他的声音有些哑。她的脸唰地变得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被褥。“你说什么?”“是孤的错,孤不该带你去那种地方,令你受了惊。所幸昨夜方太医来得及时,为你止了血,开了安胎的方子。”她眸中划过一瞬不可置信。她明明一直喝着避子汤,为何会怀有身孕?梦中他的话仿佛响在耳畔,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给孤生个孩子罢,有了孩子,你定会乖乖留在孤的身边。”她深吸一口气,自那梦境中抽身出来,艰涩道:“我不想……”他蹙了蹙眉,音色渐冷。“你说什么?”她抿抿唇,鼓起勇气道:“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烦请殿下赐我一碗堕胎药罢。”她自己尚且没活明白,又要如何肩负起一个全新的小生命?又是良久的沉默。她抬眼去看他,却见他红了眼眶,望着她的时候,带着许多失望。“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他哂然一笑,“你是想要孤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吗?阿盈,那可也是你的孩子。”听了他的话,她亦怔了片刻,手不自觉抚上她的小腹。“殿下这是不愿吗?不愿便罢了,我横竖是拗不过你的。”她咬着无甚血色的唇,无奈笑了笑。季珣垂下眼睫,深深望了她一眼,可她不曾看他,便也不曾捕捉到其中的一抹犹豫。她低着头,忽然想起了方才他喂药时的耐心与妥帖。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禁去想,若她和他之间从没有生过从前的那些隔阂与龃龉,如今该是何模样。如若她不是自小被贵妃带入宫中,如若她没有从前的那层禁忌身份,如若她没有上一世对他的失望,如若她没有经历这一世他在她身上倾注的算计……她只是叶家的女儿,依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他的妻子。她想,她定然是会十分欢喜的。她会在秋冬时节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嚷着要他喂自己喜欢的点心,再与他翻一翻典籍,共同给腹中的孩子取一个寓意颇佳的名字。季珣素来是一个细致的人。他定会添置许多孩子的小玩具,再在室内尖锐的地方小心地包上棉花,还会亲自去挑选最柔软舒适的缎子,命尚服局备下孩子出生后的新衣。可若她从未入宫中,她不会与他相识,她的身份,也不足以成为他的妻。他们从来都是一个闭环的死局。要么形同陌路,要么彼此离心。她撇过脸,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泪。偌大的寝殿静得几乎落针可闻。良久,他独自起身,往寝殿外走去。殿门合上的时候,她听见他沉声吩咐众人。“除拂云外,未得孤的诏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寝殿。”任何人。这任何人里,自然也包括了她。她阖上双眼,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她就知道,又会是这样变相的软禁。只是那些仍泡在桐油里的小木块,怕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公主,您一整日没吃饭了,不吃饭还如何喝药……您要为您身体着想啊。”拂云端着鸽子汤,立在床边哄她。按殿下的吩咐,鸽子汤凉了便倒掉,光是新鲜的,小厨房已重做了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