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盈?”他离得太远,有些看不清城墙上的姑娘,只觉得自己的心亦跟着抽痛起来。不能……他断不会让此事再次发生!他来不及细想,当即红了眼眶,勒马的手再握不住缰绳。他索性弃马,往城门处奔走,却在半道被人扯住了衣袖。“滚开!”他一把甩开身后之人,故而也并未掩盖声线,一心只想往城墙处去。持盈没想到他的力度竟如此之大,骤然跌倒在地上,忽地有些心惊。刚刚那道声音……那道声音……简直太过熟悉!是季珣?!还是她的幻听?可她方才在人群中,明明看见的是王时。她撑着地,不由疑惑轻唤:“阿时?”胜日寻春(五)阿时,是他与阿盈相处的那些时日里,她唤他的名字,亦是她在书信中亲昵落笔的称呼。季珣当即止了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见一带着傩面的女子被他撞倒再地,忙弯身扶她起来,小心试探道:“阿盈?”见面前人仍是自己熟悉的声线,持盈慌乱的心这才稍稍压住。还好,还好,方才当真是自己幻听了。“你怎么来北境了?”她在此处,那么城墙上的人是……季珣有些疑惑地望向高处,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未免她看出破绽,他暂且抑下心头不解,答道:“不是说好了,辞官后,我便来寻你吗?”“他竟这么快便允你辞官了?”提起季珣,她讥讽一笑。他是假死出宫的,如今还未事发,自不能多言,便赶忙转移了话题。“上面站着的是何人?你又为何在这儿,还做这种打扮。”持盈顺着他的目光往城楼看去,旋即淡淡道:“是二公主。”季思虞?!季珣的神色逐渐凝重下来。饶她从前待持盈并不好,可她终究是他的妹妹,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寻死!“她不能死,我得救她。”他刚欲往前走,却又被持盈拽住了手臂。她虽没有说什么,但是她这一拦,倒让他渐渐了悟。这大抵是她的计策。“还有后招?”他怕惊动了周围人群,小声问道。“一出戏而已,你只管看便是。”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见他着急,忽垂首一笑,“若我那时……呵,真好。”她的话不明不白,可季珣却从那些细微的颤音中品出了些许艳羡。若她立在城墙上那时,也有一个人义无反顾地救她,多好。“莫计旧事,以后有我。”他牵着她的手,又紧握了握。“阿盈,往前看,别把自己困在过去了。”她定了定心,笑着应道:“好。”“快看!”人群中忽地暴动。持盈抬首,见思虞已按她锦囊中所说,将那剑架在了脖颈上。“别过来!”思虞扬声冲城墙下缓缓靠近的禁军喊道,“周……周辞!你若再让他们往前一步,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逼我自戕于此!”城楼下百姓唏嘘不已,持盈只静静看着。她对这话再熟悉不过,不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她总是能梦见她在城楼上的情景。思虞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笔,却少了些她那时视死如归的气势。毕竟思虞并未打算真的死去,但已足以唬住不知前世的周辞。季珣立在她身侧,深深望她一眼,眼眶有些发酸。他断没有想到,此生竟能以这样的方式,亲眼看到她上一世的死前。他的小姑娘,那时孤身立在宫城上,该有多绝望。不知周辞同她说了些什么,大抵是挽留她的话,下一瞬,思虞忽然朗声——“臣妾自请三罪:一曰欺君,辜负先帝两国交好之意,明知周辞有不臣之心,却碍于妻从夫纲,不敢言说!二曰蔑后,立后诏书已下,臣妾身为异族发妻,却妒忌不服新后,不肯让位!三曰叛国,虽已嫁作燕国妇,却仍不敢忘宸国之魂,不能眼看故国颜面受辱,而忍辱偷生!故今日立于皇城之上,求陛下赐臣妾一死!”待她一字一句念完,周遭顿时落入一片死寂。城墙之上的思虞不禁有些害怕。如今她骑虎难下,她有些怕众人真的等她自戕,有些怕持盈并不会救她,更怕抬手指向她的周辞,下一瞬便会要了她的性命。“你……”周辞紧紧攥着手,背后渐渐渗出一层冷汗,可他话还未说完,便觉眼前一黑,足下一个踉跄,便往身前栽去。“陛下——”身旁宫人赶忙去扶,还未将他扶稳,便瞧见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地上。宫人当即慌了。“这……陛下!来人!来人!陛下吐血了!”宫城内顿时乱作一团。持盈给的锦囊里未言此事,思虞立在城墙之上,见此突然之景,一时有些无措。百姓间忽传来一道高喝:“贵人不可!”思虞转头望着足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是何人发出的声音。只见一身着华贵的傩面巫师晃着手中摇铃,道:“吾观贵人是凤命之相,凤鸟殒,天火降,灾祸至,必有灾殃。”仅一句话,便让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顿感危机。又不知何人跪喊道:“贵人辛苦诞育皇嗣,是社稷之功臣,功臣不可死!”他这一跪,一煽动,念及方才巫师所言,竟让周遭百姓悉数跪下,口中齐声唤道:“贵人不可死!”季珣早已跟着持盈远离了人群,坐在了茶楼上,望着宫城下拜服的人群,问道:“那最先出声的两人,是你安排的?”“不错。”她望着窗外道,“只要他们能安稳过日子,大多百姓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坐在龙椅之上。”季珣颔首:“燕人素信巫师,有巫师预言,百姓推崇,二公主日后在北燕的地位便稳了。”他望着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欣赏。曾经她说,她想兵不血刃。他虽相信,可却不放心,所以才巴巴赶来襄助。如今看她一环一环,处理的极为妥帖,他发自内心觉得骄傲。骄傲于他的爱人,变得明艳无匹。他细细梳理其间是否还有疏漏,忽而抬首,“对了……周辞呢?”“周辞啊……”她将目光移回来,自袖中取出了一只袖箭,轻轻搁置在桌面上。他取来,端详片刻,拿起茶碗,抵在箭尖儿,模拟入肉,却见箭矢受阻后倏然展开五扇叶片,而后自其叶片上缓缓溢出些透明汁液。待他移开茶碗,袖箭即刻恢复如初,纵然细看,也瞧不出其痕迹。“是毒?”他捻了捻手指上的汁液。“你这只是水。”言下之意……周辞所中的,便是她的毒?她抿了口茶,将计划与他细细讲了一遍,末了,道,“此毒无色无味,初入体内时,并无任何病征,本该一日后再发作。思虞在城墙上的那番言辞,定会让他气急攻心,反倒会促使毒发。可这些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咱们的新帝肚量小又好面子,自个儿把自个儿气死罢了。”她将那袖箭收回袖中,对他举杯莞尔一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多谢公子旧日倾囊相授,也多谢我自己勤勉好学!怎样?我没有让恩师失望罢?”娇俏的声音萦绕在季珣耳边,他许久不曾见她这般轻松舒心地笑过。北燕皇室争斗致使子嗣凋敝,新帝尚未行即位大典,便突然暴毙。国丧后,众臣推举如今仅存的唯一嫡脉,也便是思虞之子,周杳,承袭皇位,由宰相与太后共同辅政。“不,不行,我不行。”焕然一新的鸣銮殿内,思虞摇着手推诿,“我垂不了帘,听不了政,我懂什么呀?”持盈不由分说往思虞怀中塞了一叠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