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脚不沾地,一早才去行辕接受蒋总统的训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沈阳剿总司令部听卫立煌面授机宜。阮静秋和当地的几位军医交接了杜聿明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但沈阳此时没有飞机回返徐州,她至少要等到当天晚些时候或转天早上才能走。她徘徊在司令部大院里,在门岗哨兵困惑的注视下走进大楼又走出大楼,始终没有找到她迫切想见的那个身影。说不失落是假的,十几年相识相知,她和他没有主义或路线之争,只有日积月累的情谊和难舍。她不能说破战争的结果与他的命运,更无从预知自己的未来,之所以一路踌躇彷徨,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目前看来,他应该不在沈阳,听闻九兵团正在彰武至新立屯一线休整,他此时多半脱不开身。
眼见卫兵们的眼神已很有些怀疑,她不好再徘徊下去,只得转身向外走。而这时候,院里忽然驶出来一辆汽车,廖耀湘在后排降下车窗,意外又疑惑地望向她:“小秋?”
阮静秋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么会在沈阳?”
廖耀湘为这古怪的问题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卫总说杜先生到了,叫我回来开会。现在换我问你,‘你怎么会在沈阳’?”
阮静秋悄悄握住了口袋里的那只络子,抿着唇没有回答。廖耀湘仍有些疑惑,但看出她有话要说,于是向她招手道:“上车吧。”
前座的敬副官早在上回风波中就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于是悄悄告诉司机,叫他开去河边公园等人少僻静的地方。司机则一路目不斜视,车子停稳后,阮静秋左右一瞧,不由哑然失笑:这么巧,她又回到了长沼公园,只是身边说话的人从杜聿明变成了廖耀湘。两人沿湖走了几步,廖耀湘确认周围没有他人,转头问她:“现在可以说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阮静秋感到自己的脑袋又突突跳动着痛了起来。她暗中攥紧手掌,心想,横竖都是要痛,区别无非是痛在脑袋还是痛在心里。不论那个阻止她干涉历史的外力究竟是否存在,只要它不能当场使她毙命,她今日就必定要把这番话说出口。她上前了一步,与以往的交流相比,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廖耀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度试图打断:“小秋——”
劝阻的话还没有出口,阮静秋就先一步问:“对你来说,这件事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脑袋里便像凿进了一枚铁钉,疼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疼痛使得她的双眼泛红,眼眶含泪,廖耀湘见她神情苦痛,不忍再开口打断,只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阮静秋咬着牙,竭力抵抗着直往骨头里钻的剧痛。她颤着声音说:“我知道报纸上所写的那些都是假话。锦州就要完了,长春朝不保夕,就算九兵团能撤出东北,可然后呢?”
廖耀湘眉头紧皱。
阮静秋艰难地向他挪近了一步。即便对于故交好友来说,两人此时也已经近得过了头,再多一寸就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她断续地抽着气,压低了声音,既像在抽泣,又像在恳求那样,接着说道:“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可另一条路或许才是生门!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你肯选择,一切或许还有希望!”
“没有这样的‘或许’。”廖耀湘斩钉截铁地说。他面色阴沉,但并没有发怒,而是抬起双手,握紧了她的臂弯。“我了解你的为人,因此可以不追究这话的来由。”他强调道,“但除我之外,这话再不要说给,万事皆要以最理性的角度反复考量。可在这一刻,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他没有办法仔细琢磨自己的心意、顾虑肩上的责任、担忧她的处境、哀叹无望的未来,心中却实实在在地被她的眼泪、她的拥抱、她的临别赠礼掀起了滔天巨浪。或许他正在那一刻觉察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而任由本能代替理智作出了选择——他快步折返了回去,深深地拥抱并吻住了她。
阮静秋瞪大眼睛。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她还以为他改主意了,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竟就这样亲了过来。她起先懵懵然地想:这可是她的初吻呀!而后又忽然明白了,正与她方才的那个拥抱一样,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也同样有着他无声的千言万语。至于那究竟是爱人的表白还是友人的诀别,又或者它们早就混在了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只是闭上眼睛,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他退开了一些,关切又忐忑地瞧着她的表情。这个冒失的吻之后,他们无疑不能只算是朋友了,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战局里,他竟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他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他怀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开了眼睛,带着宽容的、哀伤的、可能还有些羞怯的眼神,坦诚而直率地望向他。廖耀湘终于意识到,他和她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懂得彼此,也算老天有眼,让他们在离别的前一刻得以发觉。他缓慢地松开她,低声说:“我走了。”
阮静秋在回应之前停顿了片刻,脑海里掠过一路经历的种种。但她忽然又不想称呼他“长官”了,于是像个真正的友人那样,头一回轻轻唤了他一声“建楚”,而后才说:“保重。”
他走了,她仍站在湖边,当轿车终于驶出她的视线,连引擎声也远得听不见了的时候,一片枯黄的树叶恰好落在了她肩上。她想起了一句诗,于是自言自语般地念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这一别山长水远,不知何时再见、不知能否再见。
转天她乘机飞返徐州,锦州那时已胜利解放了。长春守军随即先后起义投诚,郑洞国也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放下了武器,最终促成了长春的和平解放。
沈阳人人自危,黑山、大虎山一线胶着不下,廖耀湘和他的机械化部队就此被困在了河网密布的辽西平原上。二十六日夜间,位于胡家窝棚的九兵团指挥所外响起了枪声,且兵团司令部与各军之间都失去了联络,连辖下的一个师也要不到。彼时他已熬了不知多少个昼夜,桌上的餐食从早放到了晚,已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卫士们听见声响,连忙来叫他转移,个个神色惶恐不安,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性命不保。
“慌什么?”他低喝,“共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语罢拂开众人或回护或搀扶的手臂,依旧军容齐整地走出这间破旧的民房。星星点点的火光转瞬已成燎原之势,他平静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火光、聆听着近在咫尺的枪响,短暂地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南京城里死去的人们、昆仑关上胜利的号角、野人山中累累的白骨,还有戴安澜永远定格在黑白相片上的微笑。
他依然是不后悔的,但他忽然想道,要是自己也死在了抗日的路上,那该多好。
后来——正像许多影片曾演绎的那样,部队陷入混乱,人人争相奔逃。杜聿明乘飞机在上空绝望地见证了,和他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两人往日并无仇怨,硬说那些隔阂重达千钧或是轻若鸿毛,不过是唯心而已。邱清泉不屑于在刘峙及诸位兵团司令、作战参谋面前与他作幼稚的口舌之争,反叫人注目于他的不忿,于是向他伸出手掌,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焕然兄,恭喜了。”
对方似乎颇意外于他与传言不符的冷静,略一迟疑,回握住他的手掌:“当有雨庵兄一半功劳。”语罢,又一侧身,将正当中的位子谦让给他:“请。”
邱清泉站在原地没动,垂眸笑了:“焕然兄太客气了。你叫我站在这里,莫非要推举我作‘总司令’吗?”
黄百韬微微变了脸色。孙元良冷眼旁观着他二人,这时亦出言讥讽:“焕然兄如今可是总统跟前的红人。要是总统来了,莫说我们几个,只怕刘总司令也得让位子喽——”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刘峙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顾祝同及郭汝瑰带来了蒋总统的训示及作战方案,邱清泉调拨一半精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对这份方案的不满,远胜于黄百韬的那枚勋章;说是经了蒋总统及作战厅的深入研究,但在场众人谁不知道,杜聿明去东北前早就拟定了更好的方案,国防部这群人连同徐州剿总偏作睁眼瞎,平白磨蹭时间、耗费战机之后,又故作姿态地敲敲打打一阵,于是作战方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用笔杆子和嘴皮子制定一份方案自然是很容易的,失去的战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用余光环顾四周,在场的将军们各个貌似聚精会神,真正听进耳朵里的话不过七成,到执行时至多三成,至于效果,恐怕连一成也达不到。
借口公务繁忙,实则急于抽身,顾郭二人当晚便要赶回南京去。刘峙在他歌舞升平的小天地里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洋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邱清泉则婉拒了几位女士热情洋溢的主动攀谈,自宴会侧门走出,松开衣领,点燃了一支香烟。
黄百韬拦住了顾祝同,两人站在车旁,边说话,边往宴会厅望,多半是在抱怨大战在即,刘总司令反而醉心酒场。邱清泉并不打算加入这场向参谋总长非议自己的上级及黄埔军校时的教官的谈话,尽管他某种程度上赞同黄百韬的意见。他耳力极佳,清晰听得顾祝同在谈话末尾对黄百韬一再劝慰:“等光亭到任,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
他少有每日读报的习惯,若不是杜聿明人在东北,那些东西之于他连糊墙也用不上。近来,几家一向言辞温和的报刊,尚且刊载了一连串痛批卫立煌的檄文;仔细读来,文中字里行间所表东北之顽疾病症,和徐州也没有两样。战争既非一人之事,又怎能凭一人定胜负、论输赢呢?
但他别无选择——他和自己一样,除下这身军装,天下再大,他们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局势就在短短几日中悄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东北尘埃落定,黄百韬和他的第七兵团又在徐州东面陷入了危机。他本是奉刘峙之命沿陇海线自海州向徐州撤退,哪知撤到半途,大军却全堵在了铁路桥上。此时再架浮桥已来不及了,共产党的部队已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围网,将第七兵团严丝合缝地困在了碾庄圩里。
这天早晨还晴朗无风,入夜后,徐州的天上却悄然聚集起了浓密厚重的阴云。邱清泉在停机坪上抬头端详天色,确信徐州将在今夜迎来入冬第一场大雪。
他启程得并不算早,只因杜聿明的飞机在云里迷了路,他人都到了司令部,才听闻飞机还没落下来,于是又折向机场,这才刚好遇上。阮静秋早前专门乘飞机去南京接他,此时正和一同回来的几名军医一起在机舱门前支担架,要把杜聿明抬下飞机。杜聿明一路都昏昏沉沉,此时终于在接连的摇晃中苏醒,眼见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自己走。”
“我来。”邱清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从两名军医手中接过担架,稳步走下舷梯,被迎面来的另外几人拦住了去路。杜聿明奉命来徐州指挥军事,在机场一同迎接这位副总司令的自然还有总司令刘峙及三绥区司令冯治安。刘峙嘴上说着辛苦,却不让众人尽快送杜聿明上车,反倒重复着些“徐州有指望了”的虚话;冯治安则因为先前手下两位副司令何基沣、张克侠阵前率部叛变投敌一事,面色始终阴沉难看,不发一语。
“光亭兄来了就好。”他向杜聿明敬了一礼,“如此,我就放心去总统面前请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