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无奈道:“我哪来那么些毛病。——等等,你方才说,她遇上什么状况了?”
邱清泉说:“这事还是等会儿到外面和你细说。你看看,她的药箱里有没有退烧药?”
两人忙碌一番,喂她吃下退烧药后,又将棉被毛毯在她身上裹严实了,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地面。邱清泉递了支烟给他,简要地向他复述了今早的一番风波——虽说阮静秋要他隐瞒,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杜聿明听完他的叙述,同时将那根烟抽到了头,又伸手向他要来了另一根。
邱清泉看得出他为什么沉默不语。他说:“这个丫头时常装出一副很老成的模样,殊不知大多数时候都把心思写在脸上。这么多年了,我不信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知道,”杜聿明叹息,“——又能怎么样呢?”
他这句简短的话反而叫邱清泉不知怎样应答才好。在他们娶妻成家的那个年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一条违抗不得的红线,绝大多数人没有缘分从一而终、白头到老,就连他自己也选择与发妻和离,才又迎娶了现在的妻子叶蕤君。杜聿明和曹秀清则是这样的大环境中一对难得的和合伉俪,两人都极重感情,从没有哪个人能介入他们之间。仅仅因为有个痴恋他的姑娘,就非得接纳她作侧室不可,这显然不合情理;而他既无接纳她的可能,不作回应便已是一种明确的表态。他想了想,笑道:“不能怎么样。只是,我对你的了解,大概比对她还要多一些。”
杜聿明转向他,神情有些怀疑:“你什么时候对她的事情这样上心了?在昆明那些年,你从没有问起过她。”
邱清泉摊手道:“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可大她整二十岁,说当她是妹子也行、半个闺女也罢,唯独没半点儿非分之想。睢杞会战之前我找她喝酒,才从她那里听说父母在乡下老家遭水匪洗劫,竟被活活烧死在房子里。老太爷前些年已经病逝,爹娘又没了,她没什么别的亲戚可依靠,要是我们几个也不对她的事情上心,她不就真成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我起先觉得她跟着建楚就很不错,毕竟已在印度相处了好一阵子,建楚自己对她分明也是动了心的,可两年不到,他就折在东北战场上。后来我才发现她心里挂念的是你,可你又偏偏不肯要她。你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恐怕你当下越是说得很坚决,将来越是容易后悔。这前半辈子已有不少遗憾的事情,光亭,我不希望看你日后也过得不顺心、不快活。”
杜聿明打断道:“好了,说正事。”
邱清泉无声地笑笑,知道自己大概正说中了事情的关键。但当事人不肯听下去,再劝解也是无用,只有留给时间为他的话做个证明。军事上的状况无疑比感情问题更叫人犯愁,他叹道:“非但军心乱了,各军、师长也有自己的算盘,恐怕不容易再听调遣。不过,我会安排一批最可靠的人手,由他们寸步不离地护送你出去。会议开了几天,也商讨了几种方案,只是还没有定论,所以还没有把详细的文件拿给你。”
杜聿明说:“你做方案,我不需要仔细审查。我只想知道,在哪种方案里,你会和我一起走?”
邱清泉这次没有说话。答案不言而喻,甚至方才那个问题也并不是必要的,杜聿明早就清楚,他眼见不能把自己送出困境,就又作了另一种打算,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平安突围。邱清泉的沉默印证了他早前的推测,他于是很平静地说:“既然这样,我也可以命令警卫团换过来,要他们护卫你先走。”
邱清泉猛然一僵:“光亭……!”
杜聿明不理会他的打断,接着说道:“这场仗败了,总有人要承担责任。我这样的身体,就算侥幸出去了,又有几天可活?与其在这里和我磨嘴皮,你不如尽早想一想江南的战事应当怎样善后。”说到此处,他竟然还微微笑了起来:“几个孩子日后托付给你照料,我也很放心。致廉还挂念着你呢,每回见她,小丫头不想着关心亲爹,倒先问干爸什么时候再来看她。”
邱清泉听完这话,却几乎暴怒起来。他将一只空烟盒重重甩在地上,咆哮道:“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这场仗干你什么责任?该负责任的人早已逃之夭夭了,他们既有脸苟且偷生,你更没有寻死的道理!”
正争执不休,院子另一头忽然传来响动,两人都条件反射一般向腰间摸去。半晌,院墙角落里钻出个瘦小的男孩,和邱清泉那两只德牧一同跑进来,两人又同时松了口气,冲他们招了招手。
男孩是这家宅院主人的孩子,这些时日总和狗狗们玩在一起。陈官庄受困以来,两只动物成了生活最为富足且大部分时间吃喝不愁的“贵宾”,不仅每天有进口罐头享用,也从不会因为战况而忧思发愁,每天无忧无虑,非常自在。它们远远瞧见了杜聿明和邱清泉,便一拥而上,差点把两个人扑倒在地;男孩看着这副景象,却好像不敢近前,站在一旁怯怯望着他俩。
杜聿明于是又向他招手:“别怕,你过来,咱们说说话。”
男孩向前走了几步,忐忑地交织着双手。邱清泉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摸出了阮静秋早前塞给他的点心糖果。他把这些格外珍贵的食物一股脑全塞到男孩怀里,对他说:“你这一阵子把它们照顾得很好,这是杜老总给你的奖励。”
男孩又看一看旁边的杜聿明。他也笑着附和:“邱司令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那张稚气的脸这才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总算不再像方才那么紧张了。德牧们待他也很亲近,一会儿蹭蹭杜聿明和邱清泉,一会儿到他脚边亲热地打转,他轻轻抚摸着它们的皮毛,小声问:“老总,你们要走了吗?”
杜聿明沉默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脑袋:“快了、快了。”
勤务兵们稍后为两位老总送来了稀饭和米汤,雪停之后,空军总算肯大发善心地空投一些粮食下来,又因为空投场离二兵团更近一些的缘故,粮食首先便送到了他们这里。邱清泉盛了一碗米汤回到防空洞,阮静秋此时还睡着,正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额头湿漉漉的一片。他倒是有心想照料她,只是对此毫无经验,一勺米汤喂进去,反倒呛得她咳嗽起来。
他只好把汤碗转交给后头跟着他一同下来的杜聿明:“还是你来。”
杜聿明放下汤碗,先扶着昏睡的姑娘坐起身,才将米汤喂到她嘴边。他叹息着:“哪有你这样喂的?她是个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物件。”
邱清泉笑说:“那正好,这事就全交给你包办。”
杜聿明又舀起一勺米汤,轻轻往调羹里吹着凉气。邱清泉方才那通长篇大论的、关于“后悔”的提醒忽然回响在他的耳畔,使他没来由地微微一惊,手腕跟着一抖,一勺汤水洒在了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