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鹤看到皇帝神色疲惫,眼下青黑,然而毕竟是好好的在这里。就是这样平常的景象,像从前的许多天一样,他此刻却感到一阵莫大的庆幸与喜悦,以至于鼻腔发酸。
他没有坐下,他伸手去摸皇帝的脸,去碰他眼下的泛起青黑的肌肤。皇帝微微睁开眼睛,凝视他一会,说:“朕很好。”
“嗯。”严清鹤发出一个音来回应。
“只是累了……”皇帝说,“太后昨夜死了。”
这在严清鹤的意料之中,毕竟太后几年来其实不过是苟延残喘,油尽灯枯并不意外。
皇帝说:“她真会挑时候,要全天下不好过……”
皇帝说完,还笑了笑:“但她居然还不满足,她要太子给她陪葬。她太疯了。”
严清鹤心中震惊,很快将零碎的传言拼凑起来。他去牵住皇帝的手,与皇帝十指相扣。
“她给太子下毒……是太子命大,老天有眼,不愿收他。”
严清鹤说:“没事就好,太子没事就好。”
皇帝说:“这么多年了,她到底还是不甘心。是朕糊涂了,居然信她……几十年来她一直待朕百般的好,朕居然就信她了。是朕大意了,料不到时至今日她还想对太子动手。”
严清鹤问:“是因为当年的事吗?她不信您?”
“谁知道呢。”皇帝轻笑,“哪怕她信了,也是心中不平。朕原想她是老糊涂了,就算太子真的……真的没了,又能怎样呢?还会有新的太子的。”
严清鹤感到这话有些冷,但他知道皇帝的难过。皇帝接着说:“但后来朕明白,她并不是想怎样。她只是想朕不痛快罢了,她要死了,朕却还好好地当皇帝。她不痛快,也就想给朕添堵。
“朕侍她如生母,然而到底并不是亲生,仅此罢了。”
严清鹤握紧皇帝的手,说:“都过去了,都没事了。”
“是,没什么。”皇帝说,“她再怎样难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动不了朕,也动不了江山。毕竟还是在朕手里……”
第三十五章
前尘往事虽多,然而太子毕竟只是个孩子,说到底是无辜蒙难。
虽然皇帝说,就算太子真的没了,也还会有新的太子。然而也并不是真的就这样容易,太子也毕竟还是皇帝的亲骨肉,是皇帝很喜欢的、寄予厚望的孩子。
皇帝为此事杀了许多原先在太后宫里的人,还有太子身边的。然而杀人于泄愤或解决问题,都并不是很奏效,他依然心有余悸。并且他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只能防,而无法禁止——人们各怀鬼胎,只要站在最高处,万人膜拜,也是万人觊觎。不管是太子,还是他,或是与他相关的人,总要承担这样的风险。
但皇帝的忧虑与恐慌很少表现在脸上。皇帝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是过于平静,而很少说话。
严清鹤说:“陛下,您看,做您的身边人,是要冒险的。”
皇帝说:“是啊。”
严清鹤说:“如果有一天,有人用我来要挟您,您一定会舍了我的;如果有一天,我因为您出事了,没命了,您也还是照样过的。”
皇帝说:“是啊……”
皇帝说:“你回家去吧。”
严清鹤问:“您想要我留下吗?”
“你会为朕留下吗?”
“我没法说从今往后……”严清鹤说,“但少留几日,且要不了命吧?”
皇帝忽然笑起来,说:“那朕要感谢你。”
严清鹤说:“不必谢我。陛下尚未找到新欢,我只好勉为其难,免得您再抱怨自己是孤家寡人。”
这个笑话不太好笑,但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在一起时,很少这样笑。然而此时,天下大丧,红纸都换作白布,他们全都没有好心情,却莫名笑得这样开怀。
严清鹤知道皇帝心中难过。太后过世,太子中毒,太后怨恨他、暗害太子,哪一件都会使他难过。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别人都害怕皇帝发怒,但有几个人在意皇帝难过呢?皇帝说皇位使人心硬,然而他毕竟也还是个人。是个人,也就有骨血亲情,也就会感念别人的关怀,也就会为背叛和怨恨伤心。
从前皇帝使他难过,而又不在意他的难过。但他到底不如皇帝心硬,如今皇帝放下身份一回一回地向他道歉,求他的回应。他虽不敢接皇帝的真心,却又不忍心冷眼看皇帝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