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喧闹了。”章颉说,“也不是说热闹一点不好,只是这却不是给朕过生日,是给他们做排场的。”
严清鹤笑:“您是天子,您的生日是天下的节日,当然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于是严清鹤想,他的礼物还是等到明晚再送给皇帝。等到皇帝从朝臣和贵族中间脱出身来,只给皇帝过自己的生日。
这日晴空湛碧,天朗气清,宫城内外处处结彩。日间接见使臣,受百官朝贺,夜间还与宗亲后妃宴饮。
庆典前还需更衣,礼服穿起来极为繁琐,章颉一边由着宫人为他更衣,一边听刘善交代事情。
刘善说完一句,顿了顿道:“安王未至……”
刘善跟了皇帝许多年,大约知道许多年前的一点故事。他接着说:“安王才出发时,身体不适,故而回府了。来的是世子,一直赶路,昨日才至……”
章颉原先听得心不在焉,忽然听到这一句,反应不来,有些恍惚,又问道:“什么?”
“安王因病未至,来的是安王世子……”
猝不及防。章颉感到自己尚未做好准备。远远的思念也好,借着别人回忆也罢,那是一回事情;可要当面见他,又是另一回事情。
可笑的是,他那样想念章瑗,人将在面前,却想要逃避。
典礼将要开始了,宫中一片肃静,礼乐的声音庄严肃穆,回音从宫殿中传出去,和辽远的天空融在一起。
皇帝总是走神。外国的使臣献上贺礼,钟声敲响了,宰相带头举起酒杯,一盏酒,两盏酒,三盏酒。数百舞女捧花起舞,伶人和着琵琶轻声吟唱。
皇帝高坐堂上,看不清舞女的容貌,只见彩练飞舞。他对于这些仪式很熟悉了,不需全神贯注也能做得端庄漂亮,所以他总是走神。
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章瑗。同样的遥远而模糊,但是很熟悉,他能想象得出清晰的面容。
但他不敢多看。他忽然想起严清鹤,而陡生一丝背叛的愧疚。章瑗说的很对,至高无上的权力的确改变了他。
威逼利诱是他,以权谋私是他。他明明可以把那一点心思压在心里,让它从始至终干干净净。可他没有——他要怎样面对章瑗呢?他不能坦坦荡荡地与他叙旧了,也不能问心无愧地剖白心迹了。
他毕竟不同于十几年前了。那时候,他可以用一腔赤诚对章瑗说:“至少你还有我。”
现在想来,果然是年少轻狂的话。章瑗离了他,过得很好,甚至于过得更好。念念不忘的,居然是他自己。
天色暗了,又一轮的宴饮方才开始。美人们轻歌曼舞,席上陆续摆了各色珍馐鲜果,较白日里更轻松和缓。
章颉用了两盏酒犹豫,最后还是说:“叫世子到朕这里来说话吧。”
章瑗走到皇帝身边,向他行礼,落座。皇帝问:“皇叔身体怎样了?可是有什么毛病?”
章瑗答:“多谢陛下挂怀,并无大碍。父王只是稍感不适,是臣弟怕这一路舟车劳顿,再出闪失,才替父王前来。时间匆忙,未及和陛下提前通报,愿陛下宽恕。”
“没事就好。”皇帝说,“要是有问题,只管和朕开口,宫里有几个太医还是不错的,皇叔身体要紧,马虎不得。”
章瑗点头应了,又说:“查不出什么病来,那年母亲走了以后,父王身体就不大好了……大约是心病。”
说起这个,两人就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皇帝一直低垂着眼睫,目光飘忽游离,不去正视章瑗。
也许是不敢吧。皇帝却又想起严清鹤——严清鹤或许已经在等他了。他想起近来严清鹤的痛苦,他故作云淡风轻的神态,和他依然清瘦的脸。他感到一些烦恼,他又该怎样面对严清鹤呢?
皇帝又问:“长禧郡主怎样了?”长禧郡主是章瑗的女儿,皇帝亲自为她取了封号。
章瑗含笑道:“她很好,就是还很喜欢闹,不过总能引得父王开心,也就随她了。”
皇帝说:“你可带她到京里多住一住,她长大后朕还未见过。她与玉蟾年纪也相仿,能合得来,也不会寂寞。”
“好,我来年带她来长长见识。”章瑗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不过若是长住,也就罢了……她性子太跳脱,在乡野地方没什么所谓,但怕是不宜在宫里住的。”
皇帝明白,章瑗不想孩子们再走他们的老路。他抬眼直视章瑗的眼睛,居然感到意外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