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页页首和页尾的词条分别是:soleil和solitude,“阳光”和“孤独”。
然后我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不好,空间闷窒,气息潮湿而奥热,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湿全身,耳畔有那么多杂乱的声音:罗纳河的波涛,机动车的马达和忍无可忍的喇叭,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挤压声,门开了,又关上。
我做了一个梦,我有汇款从国内寄到了,兴高采烈的打开看,一片空白,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梦把我吓得醒过来,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朵边上。我是个19岁的年轻人,我不该有那么多的忧郁和伤感,只是有的时候我疲惫。
隔壁很安静,我轻轻起床去洗手间,推开房门一看,小多穿着一件被汗水打湿的大背心,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烟点着。回头看见是我,她笑了:“岁数大你就知道了,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过不去,你不吃饭就睡,跟我怄气是吧?还挺倔头的呢,你这个东西。”她嘴上说我,却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饺子往我的面前推了推,“给你留的,尝尝啊,姐姐我的饺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吃得到。”
我没吃饺子,从洗手间出来,我从挎包里面把之前买的那瓶海格水拿出来喝,坐在她旁边,看她一张总是笑着的脸沉浮在烟雾里,她说:“你越来越不会过,买这么贵的矿泉水。里昂的自来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还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点点头,再吸一口烟,也看看我,“我告诉你,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是我谁也不爱。”
我又喝一口水:“…………”
“但是我停不下来,”她说,“有了第一个男朋友就停不下来了,一个走了,得马上换另一个。”她把腿蜷起来,脚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觉的在她的大腿上扫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极夸张:“你想什么呢?我跟你说的不仅仅是那事儿,是这里。”她掐着烟卷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们两个再无话,我在这个狭小的暗厅里陪着她吸完那支烟,然后她又冲了一个凉回房间睡觉去了,我自己坐在那里,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来,她走到我们的门口,恰对着电话大声说:“来我这?来我这里可不行。我啊,我从来不在家里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这个冗长的叙述中明确这一个日期,是因为它对我今后的生活实在意义重大。
这一天,一直炎热的里昂城刮起了西风,温度稍降;这一天,苏菲在歌剧院里要排演《蓝丝绒》的第三幕第二场:尊贵的夫人被新来的花匠迷得神魂颠倒;这一天,新包装的“海格水”投放市场刚好六个星期,销量突破了2500万瓶,创造了三十年以来的业内奇迹,即每两个法国人就有一位消费了一瓶价值三欧元的矿泉水,而法国电视一台想要约见丹尼海格未果;这一天,因为之前的失眠,我从早上开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苏菲唱到“波西米亚的心藏在铜盔铁甲的躯壳里”时,我还是一个没忍住,头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个觉睡得很结实很解乏,在有限的时间里解决了大问题。
我是被人在后面唤醒的,那个声音像是从天上来:“哎哎,苏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苏菲摇着手里的唱词单问我:“怎么回事?唱词对不上。”
我的汗又下来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赶快拿着手里的那一摞打印出来的唱词跑上台,一张一张的翻给她看,终于找到她要的,用红笔标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里,苏菲接过来之后低声对我说:“刚才你在睡觉。”
“对不起。”我真心实意的说,“昨晚睡得不好。”
“我请你来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我被再度响起来的音乐声赶下台,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去。那个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后面的那排上,从舞台上打下来的光在这里分界,后面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只听见声音,声音里也有笑容:“她工作起来,态度不很友好,是吧?”
“还不错。刚才是您喊我?”
“没错。”
“谢谢。不过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让人羡慕。”
“…………”
“你是个外国人?泰国人?还是越南人?”
“中国人。”
“你的法语说的真好。”
我没有因为他的恭维而对他微笑,我有些难为情,但是我认真而固执地说:“请称呼我为‘您’。”
他真的笑起来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渐渐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面的我看一个仔细,然后他的脸在暗淡的光影中渐渐清晰起来,那张我看了无数遍的脸如今出现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发,湖蓝色眼睛,眼梢唇角比照片多了些细小的皱纹——他不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态度温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着微笑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凭什么我要称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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