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冬看向坐在身侧的章谦溢,他这会儿眼睛红红的,可却在拼命抑制住悲伤,一直在笑。多少年了,小妹和公子终究要分别了。“小,小妹……”章谦溢声音有些颤抖,他将哽咽吞入腹中,笑着看她,看这个昔年的红颜知己,这个萦绕在心头的淡淡茉香。本来有千言万语,可临别,竟一句都说不出。他本想着像老梁一样,随他们夫妇住到一城,于是此生便可终老。但又打消了这念头,若是真将他们当成朋友,那就该潇洒远离,就像当初的唐令一样。有些人一瞬错过,那就错过了一辈子……章谦溢强笑,哽咽道:“好,要保重!”“你看看,大梁就在那边。”沈晚冬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城,轻轻嗅了口,仿佛能闻见属于繁华的香味。她的神情有些哀伤,叹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些年在大梁,我经历过太多的飘零浮沉,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含姝死了、梅姨死了、戚夫人死了、杜老死了、玉梁疯了,我来了一场,留下了什么,可最终又带走了什么?”章谦溢笑了笑,终于,他终于在许多年后,敢正大光明地轻轻拍一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你留下了一段叫晚冬的传说,带走了荣明海的一生。小妹,珍重!”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来靖县是北地有名的恶人谷,这里民风彪悍,嗜酒成风。传说,许多走投无路的江洋大盗会藏匿此地;传说,好些世外高人会隐居此地……传说终究是传说,有什么可信呢,反正铁蛋儿就不信。铁蛋儿是个小乞丐,身上很臭,每年只有夏天洗澡,为什么,因为夏天多雨嘛,在七月选个好日子,站在雨地随便冲冲,又能混一年。这么脏臭的乞丐,谁都讨厌,大家见了他都捏着鼻子绕道走;铁蛋儿也讨厌他们,有时故意伸出条腿,将打铁的独眼老赵绊倒;有时气儿不顺了,去猎户小李家偷几只山鸡;有时开心了,摸进厨子老冯家,调戏调戏他那个又肥又凶的懒婆娘;有时抽旱烟抽上头了,就去给牛鼻子老道和秃驴和尚下春药,哈哈哈,看着他们红着脸泡在井水里,口里不住地念阿弥陀佛,色即是空,别提多爽快了。县里每个人都讨厌他,唯独开面馆的荣老黑喜欢他。所以铁蛋儿没事的时候总会去荣老黑的“黑鬼面馆”坐坐,帮着打打下手,倒倒泔水什么的。荣老黑是去年来县里的,与他一块出现的就有打铁的老赵、猎户小李、厨子老冯,还有那两个和尚道士,他们好像是朋友,但好像又不怎么熟。继续说荣老黑吧,他这个人身量极高,块儿又大,偏偏样貌还俊朗的不行,一出现就吸引了来靖县所有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目光,好些人上门提亲,可却被荣老黑一一拒绝,理由呢,老黑说他有媳妇儿,是天下第一美人,还有一堆孩子。一开始,大家全然不信。后来吧,荣老黑闷闷不乐地蹲在山口,看着山里的石头发呆,忽然有一天,他站起来了,说得给媳妇儿拿铜墙铁壁盖个房子,还要在院子里给她种牡丹花、桃花、杜鹃花。这傻大个子说干就干,每天背石头、磨石头、砌石头,还在那石缝儿里浇了铁汁儿,真让他盖出个二进二出的大宅子。后来,大家就半信半疑,或许荣老黑真有个美人媳妇儿,不然的话,他怎会这么傻!最让铁蛋儿佩服荣老黑的,倒不是盖房子这事。来靖县常常有黑白两道相互斗殴,双方砍杀伤及人命简直太平常了。这些江湖豪客个个武功盖世,脾气一个比一个臭,谁都不服谁。去年过年时候,这些人为了一本武功秘籍又开始争抢了,不巧打翻了荣老黑的酒坛子。那天荣老黑好像想家了,心情很臭,登时大怒,随便扯过条木棍,不管是谁,抓住就揍,长得丑的多打两棍。好么,这不打不相识,荣老黑竟然和黑白两道成了好朋友。荣老黑城府深、豪爽、仗义,一掷千金连眼睛不带眨的,据说以前还打过仗,杀了不少宋狗,不知不觉他就成了德高望重的中间人,经常给道上的兄弟做些斡旋的勾当。今年初的时候,荣老黑说他想开个面馆,就叫“黑鬼羊肉面”。这消息一出,好些绿林好汉、江湖豪侠纷纷来帮忙,没几天就把面馆给弄好了。众人都以为荣老黑的手艺一定不错,想要尝尝他的羊肉面,好么,大家可真的开眼界了。荣老黑压根不会做饭,所谓的羊肉面,就是将水倒进面里,随便搅一通,一股脑倒进滚水里去煮,羊肉剁吧剁吧胡乱炒炒,盐看心情放,得,一道招牌羊肉面就做好了。人家开面馆挣钱,他是要命。荣老黑的做饭的手艺虽然不行,可他却酿得一手好酒。烧刀子醇香,秦酒甘冽,让人闻闻就食指大动。因为这好酒,面馆才没倒塌,反而越开越火。铁蛋儿正想着想着,就闻到了一股香浓的酒味。他嘿然一笑,拄着打狗棍儿走进“黑鬼面馆”,往里头瞧瞧,荣老黑今儿穿了身玄色短打,大脚板上随意套着双布鞋,头发也拿根破绳子胡乱绾起来,正拿着本书打苍蝇。如此打扮,放别人叫邋遢,可在荣老黑身上就叫风流。可惜,老黑哪儿都好,就是喜欢吹牛皮,老吹自己的媳妇儿和儿子。看来得撺掇着兄弟们给他找个女人了,别把个火气正旺的男人给憋出毛病了。“臭中带了点鸡屎味儿,肯定是铁蛋儿。”荣明海放下书,从桌上抓起围裙,系在腰间,在水缸里搓了搓水,随后用碗舀了些水,倒进面盆里。他揉着面,扭头笑着看铁蛋儿,道:“是不是饿了,叔今儿给你做个羊肉汤面!”“得了吧叔。”铁蛋儿白了眼荣明海,很随意地坐到长凳上,从筷筒里拿了根竹筷,使劲儿挠着成了虱子窝的头皮,嘿嘿笑道:“肚子里的酒虫馋了,赏侄儿喝几口呗。”“成!”荣明海把面手在水缸里洗了洗,从酒瓮里舀了一碗出来,端给铁蛋儿。“咦?”铁蛋儿疑惑地看着荣明海,问:“你咋不给自己倒,难道长痔疮了,不能喝?”“讨打!”荣明海佯装去揍铁蛋儿,这男人目中忽然涌上些许伤感,痴痴地看着墙角一株开得正好的牡丹,笑道:“今儿我家里和面馆的花同时开了,我感觉有好事发生,估计媳妇儿要来。”“吹!”铁蛋儿白了眼这总吹牛的男人,抠着脚气,扁嘴道:“都吹了一年多,要是真存在这么个人,你倒是把她领出来,让哥们瞧瞧。”正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阵嗡嗡声,好似出了什么大事。铁蛋儿最喜欢看热闹,端着酒碗,连破鞋都来不及穿,急匆匆地跑出去瞧。往前看去,原来外面停了好多辆马车,而站在马车最前面的是个好漂亮好漂亮的美人,她像新娘子般穿着红色衣裳,额心贴了花子,头发比墨还黑,脸比雪还白。铁蛋儿的眼睛都看直了,他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这美人怀里抱着个娃娃,身边跟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漂亮男孩,别说,这对兄弟竟有点像荣老黑。铁蛋儿瞧见美人姐姐带着孩子朝面馆走来,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合十,不住祈祷:“不是找老黑,不是找老黑,美人姐姐不是老黑的媳妇儿!”谁知人家美人姐姐径直走到荣老黑跟前,笑着笑着就哭了,看了眼怀里的娃娃,嘟着嘴娇嗔:还不抱抱你女儿?铁蛋儿的心当即沉到冰里,一屁股坐到地上撒赖大哭:“荣老黑竟没说谎,他真有个美人媳妇儿!”听见这话,沈晚冬噗哧一笑,她看着眼前的荣明海,她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