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们乱噪噪地回答:
&ldo;穷家难离,热土难舍嘛!&rdo;
&ldo;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嘛!&rdo;
&ldo;这一阵说不来啦!乡长同志天天劝说,叫我们走远处安家。我们可又谋划:咱们的队伍还能叫白军占咱们的延安……
反正几天工夫仗就打完了,我们也就回去了。如今呀,……
昏三倒四……一满说不来了……唉,仗要打到什么年月,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rdo;
周大勇的脸色阴暗暗的。他一面走,一面给老乡解释:要准备长期打仗。
路上拥挤得走不动。旅首长传下命令:&ldo;部队靠右首的河边走!&rdo;前边部队掉转方向朝河边走,后边部队拥住了。周大勇在一辆大车边停住脚。车上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躺着呻唤。他是在来路上,敌人飞机扫射时负伤的。这个孩子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女人。周大勇问了一位老乡,知道这个女人是在前边十来里路上,被敌人飞机扫射死的。
周大勇站在那里,右手紧抓住腰里的皮带,左手紧抓住驳壳枪的木套,脸像青石刻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心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绞拧。站在离他十几步远地方的指导员王成德,粗粗地出了一口气!
周大勇的眼光从老乡的大车上移到战士们的面容上,战士们都直望着前方,像是不忍看身旁那辆车上的惨情!
大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太太。车上一死一伤的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太太望着大车上的尸首跟受伤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发呆。她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模糊、捉摸不定。她呆滞的眼光,落到战士们那严肃的脸膛上,像是问:&ldo;仗可真的要在咱们边区打起来啦?你们就能让白军占咱们延安呀?孩儿,不能吧!&rdo;她再看看那车上儿媳妇的尸首跟受伤的孙子时,又觉得无情的火已经烧到延安了,已经烧到自己的头上了!战争,战争已经毁了她血一滴汗一滴建立起的家园!……
周大勇想给老太太宽心。还想说,敌人占不了延安,部队急急忙忙朝前赶,就为的是保卫延安嘛,可是,半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心里火燎滚油浇:老乡们老的老小的小,去逃难,可是逃到哪里去呢?军人,军人的责任不就是保卫他们的生命家园么?不就是保护他们不担惊受怕么?周大勇恨不得一步迈到延安,就让他跟他的战友用生命支架住一切打击吧,就让敌人把美国的钢铁跟火药全部抛过来吧!
老太太抬起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停了好一阵,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ldo;孩儿,把白军杀人贼的黑心肠掏出来啊!&rdo;
周大勇身旁的一个战士说:&ldo;老妈妈,你尽管放心,说什么我们也不能让敌人占领咱们延安!&rdo;
一群跟上大人逃难的小孩,挤到队伍中间,拉着战士们的手,问东问西。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站在土坎上,一蹦就爬在周大勇的背上。他把小嘴巴贴着周大勇的耳朵,说:&ldo;叔叔,明天打走白军,我们就该回去了吧!是不是?叔叔,叔叔,你看我把书包也带出来了。&rdo;
世界上还有比这不懂事的孩子说的话,更叫人心痛么?周大勇转过身子,双手捧住孩子的脸,眼对眼看了很久,很久!啊,这一对稚气而晶亮的小眼睛,还不知道残暴的敌人怎样残暴;也不知道真正的战争和生活的艰难。因为,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世界的时候,他的父兄已经用血汗把陕甘宁边区这一片土地洗刷干净了;当他能辨识人的脸膛的时候,他周围就有许多正直无私而充满感情的脸膛;当他会玩耍的时候,就坐在延河边,一边用胖胖的小脚扑通扑通打水,一边听叔叔和阿姨们唱歌‐‐呼唤幸福生活的歌。可是如今,他要去逃难!……
孩子在周大勇眼瞳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他抱住他的脖子,脸腮靠脸腮,高兴地喊:&ldo;叔叔,你眼里有个人人……&rdo;突然,前边吹起防空号,霎时间,各个连队的司号员都吹起号来。凄厉而激昂的号声,使人心里打颤!敌人三架战斗机顺大川上来,连圈子也没有绕,就顺着川道向人群中俯冲扫射。小孩妇女、头发白花花的老母亲,都跟部队挤在一块;飞机俯冲声,扫射声,女人们尖锐的喊声,孩子们的哭声……指挥员们在高喊:&ldo;散开,散开!&rdo;怎么能散开呢?……
一个妇女手一扬,躺在血水中。她怀中正在吃奶的孩子被远远地摔在路边。周大勇不顾飞机扫射,从路上扑过去把那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胸脯护着孩子。他像是觉得自己宽大的脊背,可以挡住敌人的子弹。其实,那孩子早就咽了气!
离周大勇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摊血水,血水中放着一个小书包。血水周围有一些散乱的小学课本的页子;还有些书页子挂在路边的枯草上,有些随风飘飞在空中!
田地里到处是被打坏的车子、农具、家具,还有些衣服、被子、棉花,正在吐火冒烟。路边的蒿草燃烧后,变成一堆堆黑色灰烬。
周大勇,这位在生活中经历过一切打熬的人,这位在战火中走过几万里的人,眼里闪着泪花子。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绞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