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我不负责任,向你道歉。”江麓感到胸腔里也充满这样柔和的光亮,但同时鼻头又有点酸,麻药药效过的时候没哭,确认父亲只在意这双手的时候没哭,很久很久以前,眼泪在墓园、在曼彻斯特就流干了,二十六岁,十七岁,漫长的九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商泊云是商泊云,会因为眼前这个相当矜持的拥抱,又有强烈的流泪冲动。“作为一个绝世好攻,我不需要道歉。”商泊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他所熟悉的得意。江麓被这样抱着,觉得身体在发热,而心跳也快了起来。它的跳动并不是因为肾上腺素的飙升,而更像是一颗种子的生长。沉稳、有力、向上,然后就见到了明晃晃的天光。没有什么不可以和商泊云坦诚。“那绝世好攻,我和你说一个有点远的故事。”“在另一个‘十七岁’,我喝下了孟楠的那杯酒。”江麓把叙述拉到一切肇始之初。商泊云听出了江麓的声音变了调,他撤开自己,想看着江麓,但被江麓揪住了衣角。商泊云只好继续维持这个动作,短促地应了一声。江麓喜欢并依赖自己,这个感觉很好。但商泊云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江麓所遭遇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商泊云一贯直觉准确。“酒里面下了催|情的药,我当时躲在乐活城的杂物间里。后来,是纪叔找到我,送我去医院的。”这件事情现在看,已经恍如隔世了。孟楠所谓的告白,被迫动情的耻辱,产生幻想的对象,还有扎在大腿上的酒瓶碎片,通通都是遥远的前尘。但江麓还是不想回忆细节,他感到抱着自己的人力气变得大了一些,这令他心安。“去的医院是中瑞,它在明盛旗下,医生对我爸爸毫无隐瞒。调查完孟楠,我的性取向也暴露在了爸爸的面前。”“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事情。哪怕是至亲,也不能。”世界上和他关系最紧密的人最先放弃了他。江麓的表情很安静,没有一丝情绪。商泊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叶明薇明亮又柔软的面庞,那是个相当温柔的妈妈,忍着病痛,也要悄悄地坐在家长会上。他按捺住心里的疑惑,静静地听着。“出院之后,我开始准备京市的国际赛。”“毫不夸张地说,练琴十一年,就是为了这场比赛。”“我的妈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参加了京市的国际赛。那个时候她只拿了第三名,却在后台认识了我爸爸。这场比赛对他们两个人很重要。”“所以,对我也很重要。”江麓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得到了之后九年的“记忆”,也就知道了那场比赛的结局。商泊云思索着道:“我记得你第一个学期的后面就不再来学校,要准备比赛,所以直接选择休学吗?”“比赛是一部分。说是休学,其实是被关了禁闭。爸爸说,他对我很失望,说我丢了他和妈妈的脸面。”“事业有成的江总,天才的钢琴家,在所有人眼中,我的父母是恩爱的完美夫妻。所以他们的孩子,怎么能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呢?”时至今日,江麓早已经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也知道自己完全被商泊云所接纳,因此他想稍微笑一下,表现得释然。但他扯了下嘴角,笑起来僵硬而难看。还好商泊云看不到。江麓把脸埋得更低了,额头轻轻搭在了商泊云的肩膀上。商泊云抱着他,感觉像是抱着一只不安的猫。他觉得愤怒,呼吸也不由得粗重,但手臂上的力气反倒松了下来。他很轻地亲了亲江麓的头发,然后感觉到怀里的人整个人没有那么僵硬了。撸猫也有技巧,譬如要给小猫创造一个他所放松、觉得安全的环境,不然猫只会继续躲下去。“禁闭让我的状态变得更加糟糕。我的焦虑情况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严重起来。”“然后,我输掉了这场比赛。”“准确地说,是惨败。”乔叙的调查告诉商泊云,这场惨败被媒体疯狂的渲染,明盛的财富唯一的继承人,从小活在金字塔的小少爷,生来什么都有,一帆风顺了太多年,因此他的折戟反倒“大快人心”。“所有人都说,‘江郎才尽’是我最好的写照。”“那都是嫉妒你的坏蛋。再说,谁能永远赢。”“是啊,谁能一直赢呢?”江麓喃喃,“可是我不能输的,我已经犯下那么大的错了。”“输了比赛,爸爸对我越发失望。在这个时候,妈妈的病情忽然也急转直下。”“江家的一个保姆说漏了嘴,我妈妈知道了我因何被关禁闭,又被什么事情所影响,输掉了这场比赛。”“然后,她被我气死了。”冬日的阳光轻而薄,温度也是很淡的暖。一股冷意却从商泊云的身上攀爬,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吗?那对江麓太残忍了。“我被允许见她最后一面。妈妈躺在手术台上,叫我的名字,整个人像要枯萎的花一样。”“我和她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可是我拼了命地去听,也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完整的话。”他发着抖,觉得手术室冷得可怕,妈妈的手也冷得可怕。但有热意兜头浇下,呢喃着他名字的妈妈吐出一口血,然后死在了他的面前。“她病了那么多年,秋天的时候,医生说她的身体有了好转,她还说要给我过十八岁的生日。”江麓的声音哽咽:“但是。但是,都是因为我……她连走的时候,都没有获得安宁。”商泊云觉得荒谬,也觉得齿冷。他尚能保持语气上的冷静:“叶阿姨她明明很在乎你,她怎么可能会怪你?而且你也说了,她病了很多年,身体忽然急转直下。”“可是在她身体变差的时候,就是我恰好出事、输掉比赛的时候啊。这些事情撞上了,因果就有了关联。”“就像你们玩游戏一样。所有人都在追着大boss打,但是给了它最后一击的人,才是杀了它的人。”江麓一顿,“所以哪怕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妈妈的病逝,我都是害死她的凶手。”“没能参加妈妈的葬礼,我被送到国外治疗。”“治疗?”商泊云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治疗我的性取向。国外的研究做了很多年,不像国内,还才起步。”江麓慢慢地说,“之后三年,我开始在曼彻斯特进行‘性向矫正’。”“……怎么治疗?心理干预吗?”商泊云发觉自己说话也变得艰难起来了。“这是其中一部分。”江麓的眼睛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了,瞳孔涣散而空洞。“治疗的办法很多,他们说,经过实践,是很有用的。”“会给我做很多心理题,还会找很多照片、影像给我看。”照片里的人各个人种、各个年龄都有,样貌有的俊朗清秀,有的高大瘦削,影像的风格也多种多样。血腥暴力的,温和唯美的,有的场景在校园,有的发生在城堡似的别墅,甚至有的发生在钢琴的演奏会上。医生把他的生平研究透彻,模拟出了一个他最可能喜欢的人。“讽刺而悲哀的是,我确实对某些照片产生了情绪波动。”照片里的人穿着长洲几十年不改的蓝白校服,笑意恶劣明亮,那么像十七岁的商泊云。“然后,他们给我‘惩罚’。诸如电击、嗅闻刺激性气体、淋水之类。”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江盛怀他不知道是这么治疗的吗?”“哎。你直呼我爸爸的名字,感觉辈分都要上去了似的。”江麓没否认,只是笑了笑,“从二十六岁直接变成五十二岁的话,我可不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