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无可转圜,内心有预感,会要再经历一次。有机会弥补,就应该知足,忏悔和真心都能亲口说,可归根结底还是会不甘。“我想多陪她,想弹琴给她听,想把那场比赛赢下来,想自己告诉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手术室的诀别,墓园的青草,走马灯似的在江麓眼前晃过,最后又落定在家长会那一天,叶明薇伏在车窗边缘,挥挥手和他告别。夜色越深,商泊云轻拍着江麓瘦削的脊背,怀里的人忽而挣扎了一下。“……我瘦了好多。有点难看。”江麓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妈妈。那会儿他一无所知,满心期待,和商泊云的交往很顺利,知道她身体在好转,知道她要给他过生日,一切都是明亮的,她也是明亮的。“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吗?她会难过吗?”江麓的长睫垂了下来。商泊云看着江麓,把他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很清楚。养病以来,江麓的头发长得有点儿长了,吹干之后,微长的头发就温顺地垂在了耳侧。商泊云捻着一缕头发,没来由的想起亲爱的商红芍女士。小时候,他的头发都是商女士给他拿推子剃的,商女士创业范围很广,美发美容一度也在她的技能树上。商女士一边剃一边嫌弃:“头发硬茬茬的人,脾气也狗倔。”“妈,这是歪理。头发软的人难道就心软?”商泊云立马反驳。商红芍女士不接受反驳,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当年原来一语成谶,他怀里的人确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脏。尽管这颗心脏被戳破、勉强自愈,放在水里头浸泡了整整九个年头,依然没有变得冷硬,也永远不会冷硬。商泊云把垂落到江麓鼻梁的头发拨开,又用指尖很轻地抚过江麓的眼角,认真地说:“胡说八道,你最漂亮。”在他心里最漂亮,在爱他的人心里最漂亮。商泊云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就好像这个事情无需任何客观参照,不受任何影响,是他的宇宙里亘古的真理一样。江麓为这句话怔了几秒,然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起来。半晌,他亲昵地蹭了下商泊云的脖子,声音轻快:“哎,我知道了。”江麓又学着商泊云刚刚的动作,用食指和中指略微勾着,拨开了他的额发。对方淡茶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江麓顺从心意,亲在了他微微翕动的眼皮上。“晚安,商泊云。”回应他的是含糊的应声,和一个认真的、绵长的亲吻。后来江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商泊云的体温很暖和,亲吻很怜惜,雨声越来越小,他的不安也越来越小。他往商泊云的怀里窝着,被对方抱住,甜点做的城堡将他全部围绕。然后,雨停了。这个晚上江麓没再做梦,没再梦到那些混乱纠缠了他半生的痛苦。他睡得很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裹得像个大饺子。时间是七点。商泊云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就他一个人。他一瞬间又忍不住心一沉,但橘子香薰的气味在空气里飘。落在枕头、被子上,江麓鼻尖轻嗅,让自己放松了心绪。他再次强调认知:这不是医院。商泊云包饺子的技术很扎实,江麓努力地拱了有半分钟,才把自己从暖呼呼的被子里放出来。他一件一件地穿上秋衣、毛衣,又穿上外套。外套是商泊云的,尺寸果不其然地大了一圈,高高的领子把下巴都围了起来。江麓稍微整理了一下,换上鞋子往外走。冬天天亮得慢,清晨的民宿很安静,要出行的人都还在房间里安睡。他踩着木质的楼梯下楼,看到前台的姐姐正撑着脸昏昏欲睡。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小娟,过会儿就交班,回去睡嗷!”打瞌睡的小娟头一栽,“咚”的痛清醒了。“王哥!你别吓人!”江麓的嘴角轻轻弯起。民宿的老板,也就是王哥,爆发出那种十分洗脑的立体环绕大笑。“哎,榕里这边就是小笼包最地道,哥从来不诓人!长洲市里那家生意老好的早点店,师傅就是咱们镇上的老人。”“谢谢王哥。”江麓顺着声音看过去,商泊云扬了扬手里的透明塑料袋,笑得光辉灿烂:“怎么起这么早?我想着还有点时间,就没叫你。”“就自然醒。”江麓一夜无梦,也许只睡了六个小时,五个小时,但是他的精神和情绪前所未有的好。“起得早多好。把早餐吃了昂,过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去疗养院边上。”王哥自来熟,满口亲切的大碴子,把手里也拎着的小笼包和老鸭汤塞给了小娟。商泊云身上冒着冷气,榕里古镇被山包着,气温比市区还要低一些。江麓看到他长垂的眼睫上沾着水珠,就和昨天夜里一样。两个人坐在大堂的竹木桌子上,开始渐渐有人从客房出来,脚步声在楼梯上不断响起。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早晨。小笼包里溢出热乎的汤汁,稀稀拉拉地淌了出来。商泊云这次娴熟很多,他自然地帮江麓把头发再次扎成一个更好看的小揪揪——起码没像昨晚一样炸成朵喇叭花了。前台打瞌睡的小娟彻底清醒,王哥端着老鸭汤“嚯”了一声。江麓眨眨眼睛,自然地把脸侧过去:“还有这儿。”漏了一小缕。商泊云温暖的指尖在他脸上刮蹭过,把那缕头发也束进了小揪揪里面。“真乖。”商泊云顺口夸赞。王哥又“啧”了下,而江麓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心脏一直处在奇异的安静之中。这种安静对于最近的他十分难得。从昨晚离开医院开始——哪怕早晨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也没让他再次被恐惧吞没。他忍不住也捏了下自己的小揪揪,这才继续去吃灌汤小笼包。早饭没花太长时间。王哥绕去了后面的车库,商泊云和江麓就在前院的路边等他。这会儿,天上终于透出一点光了,小镇的路灯一盏一盏在清晨亮着,一直照到了榕谷底下。“明盛虽然把这个疗养院建在咱们镇子这边,但来的人不多。平时特幽静,环境那更是没话说,好得很。”王哥侃侃而谈,“这地儿实在太贵了!一个月十几万,要老命。你们俩高中生,来这里是——”隔着后视镜,王哥瞧了瞧这两个人,眼珠子落定在江麓的脸上。“来看我妈妈。”江麓没回避王哥的好奇心,“她一直在这儿休养。”王哥了然,他南来北往,见多了人,看得出这个面色苍白的男生反倒从小养尊处优。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在这儿疗养啊……到啰。”得是多金贵、脆弱,才要一直花费高昂的代价与世隔绝?王哥没再唠下去,稳稳当当把车靠边停了。从长洲开车到榕谷要花两个半小时,从榕谷的入口去到疗养院,步行需要二十分钟。全程不足三个小时,但曾经的江麓,在叶明薇生命最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够来到这。他只被允许出现于她临死前的最后几分钟。江麓在榕谷的某棵树前站住脚,忽然产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很小的时候在榕谷走丢过一次,好像就是在凄风苦雨里,躲在了这棵树的下面,然后被纪叔打着伞找到。商泊云隔着几步的距离回过头来:“不走吗?”江麓很快地上前,握住了热乎乎的狗爪子:“你第一次来,得跟着我走。”商泊云哼笑了声,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十分温顺地任江麓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