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当施无端还在九鹿山上调皮捣蛋的时候,他觉得修道练功,算星御剑,这些都是十分正常的事,玄宗和三大教宗更是天经地义的。
在师父还活着的时候,施无端甚至曾经有幸跟着去过一趟大乘教宗,在那边瞧见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是早不记得了,只对他们那里淡得嘴里出鸟的伙食印象深刻,天天清水萝卜,他感觉自己耳朵都给吃长了。
小的时候,长辈们——包括道祖在内,都一直在给他灌输一个美好的故事:修道之人当修炼身心,循奉教义,行善事。修道者稀有,是因为这条路难走,一旦踏上去,便要有独自一人苦苦求索,悲天悯人,万般磨难不改其根本的决心。
把这些大义凛然的话总结到一起,就是说修道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都是心怀天下苍生的,所以理所当然地该被天下苍生所景仰,地位神圣不可侵犯。
施无端曾经相信过这个故事——在他刚换下开裆裤没多长时间,还不知道“天下苍生”“悲天悯人”这些词并不是在描述烧饼的可口程度的时候。
后来他开始好好读书,经历慢慢多了起来以后,就明白师父和师叔们所说的真实含义了——修道者的地位在这一片大陆上极高,传说他们能呼风唤雨,能上天入地,别人在提起他们的时候,都要加上一个“传说中”以表示尊崇,并不是因为他们很有本事,而是因为他们人很少。
古时候,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是很正常的事,多不过二三百年,甚至也有十几年乃至几年,倒霉的皇帝龙椅还没坐热,便被人踩着尊贵的龙臀轰下去的。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当某种东西经过初生和成长,慢慢变得成熟而灿烂的时候,反叛与腐朽也便随之而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生来没有漏洞的,当繁华落下去,被遮住的漏洞便渐渐张开,等待一次剧烈的死亡,从而长出新的东西。
自然之间,天生万物,从古神开天地以来便是如此,直到修道的兴起——或者说,直到三大教宗经过漫长的斗争和联盟,开始形成鼎足而立之势的那一日开始。
三大教宗之间有密约,并不像凡人那样伸手画押那样简单,而是含有某种神秘的力量的,门下弟子大多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只是除了掌门本人之外,并没有人知道那密约是如何订立、又是如何维持的。
教宗太过于强大,以至于那些散门小派都过着隐士一样的日子,唯恐碍了谁的眼。凡人畏惧这些看似无所不能的修道者,皇室和朝廷倚仗他们,半数以上的朝中重臣有道门出身。
这条路上人少,虽然艰难,但恐怕也并不比寒窗十二年、冬三九夏三伏的修文习武困难多少。而是削减了脑袋往里挤的人太多,已经进去的人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路,不得不设了那么一道高入云霄的门槛。
这道门槛有一个十分符合大家臆想的名字,叫做“缘法”。
用人能听得懂的话说,就是能不能被某位“贵人”看着顺眼,在这条腥风血雨、千军万马过的独木桥上,获得一席之地。
当施无端和顾怀阳开始走上了这条九死一生的反叛之路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压在他们头上最沉的一块石头,便是教宗,如果没有能和教宗抗衡的力量,其实一切辉煌都是镜花水月。
比如崔护之流,当年迫不得已站起来,实在是因为活不下去了,领头的如此,手底下的兄弟们自然也是如此,当崔护带着他的大军前来,打算向顾将军讨一个公道的时候,顾怀阳便亲自派了一小队人马,带着叫古吉城中的几个大户倾家荡产的财物前来请罪。
一边恭恭敬敬地奉上顾怀阳的书信,一边在崔护军中认亲认老乡。
很多安庆军都比较上道,一边是言辞恳切、带着真金白银来的老乡,一边是只会叫他们砍人干活、拉马签驴的安庆王,大家都不傻,即使拐子张再怎么舌灿生花,那花也没有银子好看。
所以在孟忠勇带人来打伏击的时候,很多拿人手软的安庆军们果断另投明主了,王爷本人叫孟忠勇一刀砍在后背上,从马上摔下来,一声没吭,便去和崔家列祖列宗吃团圆饭了。
第二日,陆云舟带人“赶到”,“震惊”且“愤怒”地发现,安庆王来“视察”古吉的路上,竟遇见了一批“悍匪”,遭遇了不幸,当即派人去“追缴匪徒”,然而对方太过狡猾,竟无功而返了,只得心怀“悲痛”,将王爷旧部带回,尽量“安置”。
之后顾怀阳如何上表,众人如何分赃侵吞崔护势力且暂不提,施无端却将温柔乡中意外死亡的女人的尸体带了回来,并且连夜写了封信,拴在了翠屏鸟的腿上,蹲在院中低声说道:“送到什么地方你明白的。”
翠屏鸟不明所以地抬抬自己被绑了封信的腿,施无端在它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小声骂道:“看什么看,快去,再不给你找点事,你都快胖成老母鸡了,到时候想飞也飞不起来。”
翠屏鸟就像只老母鸡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他脑袋上使劲啄了一口,这才盘旋而起。
兔子也凑过来,谄媚地蹭着他的裤脚,施无端把它抱起来,一站起身,便瞧见了白离不知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施无端本来就没站稳,猝不及防像是给吓了一跳,膝盖险些又弯了回去,往后退了一步方才立住,然后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你今天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肚子饿了么?”
“你在干什么?”白离轻轻地问。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说话就不喜欢大声,像是不愿意让人听清楚似的,施无端便痛痛快快地说道:“那边不是有个死人么,我瞧她那尸体很有些古怪,放在那不知多久,一直不腐不烂,眼皮挑开里面全是黑洞洞的一片,哪怕是个烂了的眼白也看不见。我学艺不精,是管不了这事了,写信叫人来帮忙——走,我带你去喝茶。”
他说完,便毫无芥蒂地拉起白离,拽着他往外走去:“那个铺子实在太小了,我一开始都没发现,不过点心好吃……嗯,每天这时候还请了先生来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