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船被人窥探,这事情完美踩中了控制狂的雷点。Z猛地拉开储物柜,动作急促,把舱内服穿得噼啪乱响。
尤里安反应迅速,连上网络开始追查对方的船号。所有民用太空飞船都有公开信息可查,那艘船归属地是火星中央穹顶,所有权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精密仪器加工厂,国籍是独联体。尤里安登录自己地匿名终端,在专业网站查到了那家工厂的股权关系。追根溯源,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在亚美印加内部会议上见过的。
“是他们。”尤里安说,他心念电转,“那批托卡马克配件,追踪器可能混在里面。”
“查。”Z随手扯过来一套舱内服,向走廊另一头的货舱飞去。尤里安也跟了上去。
他们这次采购的物资总重量有十几吨,从那家亚美印加下属企业采购的托卡马克零部件不下千件,装满了一个货柜。要从里面清点出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信号发生器,怎么想都是个大工程。
尤里安利用自身优势取了个巧。他根据跟踪船只的距离估算出了信号发生器频率的大概范围,改造了船上的广谱探测器。即便如此,为了不让广谱探测器对着一千种自带电源从而成为热辐射源的配件报警,也必须把阈值调高到必须打开每一层封装、直接贴到信号源附近才会有反应。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Z和尤里安起初是轮班去搜索,后来改成了流水线。在船载机器人的辅助下,Z负责拆开封装并广谱探测器扫描,尤里安则要尽量完整地把东西装回去。
他们像这样寻找了六天。一无所获。高强度的舱内服作业让尤里安觉得自己的氧气罐里都有味儿了。Z成天阴沉着脸,情绪稳定地生气。反而是尤里安,一点儿都不显山露水,看起来一派自然,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层冰盖底下,有多接近沸点。
事情发生的时候Z正一脸不爽地扫描着手里的零件。尤里安从他手里接过最后一组端盖,却没有继续动作。等待拧螺丝的船载机器人待机过久,发出了“滋滋”的提醒声。那声音不知怎么惊扰到尤里安,他松开手里的端盖,扯过旁边电磁铁上的泡沫抹布用力摔了出去。固定用的磁铁金属件带着抹布本身飞了不到半秒,被反应过来的Z纵身接在了手里。
“别闹。”Z警告道。他一蹬墙壁,推着尤里安靠上墙壁,随即双腿盘起绞紧后者的胸口,翻身锁上了尤里安的足部固定器。舱内服不是硬质的,尤里安被隔着舱内服彻底压制住,呼吸一窒,不管不顾地反抗起来。
Z接住他挥来的一拳,抬起尤里安舱内服的左手,锁在另一只固定器上。尤里安烦躁地挣扎着。毫无作用。他的双脚和左手都被固定器卡住,腰腹部被Z的双腿紧紧压制住,尤里安只能用右手徒劳地攻击着Z的舱内服。Z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尤里安没受过训练,在无重力环境下,又穿着舱内服,根本做不出有力度的攻击。
在舱内服里做大幅度动作比普通的打架斗殴累得多,不到五分钟尤里安的动作便渐渐慢了下来。他停下了挣扎,瘫在舱壁上,急促地喘着气,右手臂一阵阵痉挛,嘴唇不停地颤抖。
“清醒了?”Z松开缠在他腰上的双腿,蹬开身体,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尤里安垂着眼,不说话。
Z的语气很严肃:“货舱没有屏蔽层,我们离真空只有不到5厘米的阿尔伯特号外壁。你摔的是抹布,所以我只会把你锁在这里半个小时,你可以慢慢冷静。如果你摔的是改锥,今后你都别想离开生活舱一步。”
尤里安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抑制住颤抖,低声道了句歉。Z凑近他,两套舱内服的面罩撞在一起,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尤里安咬着嘴唇扭开脸。
“也不准哭。”Z皱眉道,“这里没有重力,你的眼泪会呛死你自己。”
“……我知道。”尤里安说。他加深了呼吸,试图用这个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Z观察了他一会儿,认为可以把尤里安单独留下。他翻身换了个姿势,准备离开,却发现舱内服的右足固定器在刚刚的纠缠中被尤里安抓住了。尤里安还沉浸在情绪里,一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Z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轻轻踢开了束缚,倒是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径自离开。他唤醒了已经进入休眠的船载机器人,同它一道将检查过和没有经过检查的货物分开收纳好。这个过程里,尤里安就只是安静地躺在墙壁上,仿若一缕幽魂。
第七天是休息日。Z可没办法在他的船上还有未知信号源的时候得到休息。他早早起了床,走出房门时发现有人竟比他更早。尤里安坐在生活舱的公共区域地板上,左腿屈起,背靠着舱壁,低头盯着手指尖一枚精致的信号发生器。他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只拆开的纽扣型储存器,陨石防御系统的标志反射着舱室的顶灯。
“那艘船追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发现了。”尤里安注意到了Z的到来。他没有打招呼,甚至连头都抬不起来。他盯着那枚发生器,低声地说着,也不知在解释给谁听:“追击的那艘船太慢。他们应该不知道这艘船是阿尔伯特号,才会用那么慢的船进行追踪。如果他们的消息渠道是那批托卡马克配件,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更深地低下头,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背脊弯成一张濒临折断的弓:“我只是不想相信。”
Z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不置一词。
“对不起,”尤里安侧头看向他,“我们大概暴露了。你,我,还有阿尔伯特号。”
“你以为我在乎?”Z反问道。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尤里安仔细看了一会儿,仍然无法分辨Z是否早有预料。
或许这也不重要。
尤里安沉默片刻,说:“谢谢。”
第十二章
在地月系统,或者说在任何行星轨道,在太空处置废弃物品都会产生轨道垃圾的问题,严重时甚至会导致整个行星的太空船发射终止数小时,教训都是真正的鲜血凝就。好在阿尔伯特号此刻在荒芜的太空深处,就连吹毛求疵的太空安全守则都没有对小行星带的废物处理作出规定。倘若他们想丢掉什么东西,只要一次十分钟以内的出舱即可完成。
Z的控制欲不允许信号发生器接着待在他的船上,即使这已被破坏的不速之客再没有任何用处。他走向储物柜,打算换上太空服,迅速出舱解决掉它,然而尤里安在他打开储物柜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尤里安说:“请让我来。”
Z转过身,尤里安沉默地与他对视。那双蜜糖色的眼睛里失去了潮湿的气息,像大地被风吹成飞舞的尘土,连忧悒都显得空洞。
“在你的感官禁闭测试达到4小时及格线之前,我不会让你出舱的。”Z盯着他看了十几秒,断然拒绝了。
尤里安抿紧嘴唇,只露出泛白的细细边沿。他坚持问道:“如果我通过呢?”
“如果你通过。”Z重复道。
从17分钟到4小时,这可不是段简单的提升,考虑到尤里安是位需要靠药物通过考试的瘾君子。Z不觉得尤里安真的能做到,他甚至怀疑这明显情绪不稳定的前地球穴居人是不是真的想做到——愤怒、忧郁、伤痛,这些状态同醉酒一样,不适合太空。Z目睹过最优秀的船长因醉酒而驶入错误的轨道,与空间站碰撞,坠落,燃烧,也见过最优秀的领航员因疲惫而错过交汇对接,整艘船流浪在外太空,死于能源不足的寒冷。太空跟地球不一样,人类的科技还没发展到用地球的规矩征服宇宙。他们将不得不为自己的情绪状态负责,而任何责任都是很难背负的。
除非有人突发善心,情愿为你帮这样一个忙。
Z退开一步,将储物柜让给尤里安。
尤里安穿好太空服,戴上头盔,从未扣上的面罩里望向Z。他在等待Z的下一步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