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船已经完全错过了切入预案上那条航线的机会。
时钟系统出现问题,这是最为麻烦的情况,深空远航船没有通讯机会,根本不可能自行校准。现在,尤里安应该选择返航维修后再启程。他不能依赖一个已经出现偏差的时钟系统去做深空探索,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南辕北辙。
所有的事实都在劝说他返航,但尤里安不想这样做。
普朗克号与流浪行星航线交错时,即是流浪行星的轨道离太阳最近的位置,此后的每一时刻它都在远离人类文明,争分夺秒地远离。二号船已经到达柯伊伯带,尤里安不能放弃这样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与鸟神星擦肩而过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尤里安可以利用这个重新校准二号船的位置。至于对时钟系统的校正,他有个荒谬的狂想。他的船上有足够的聚变燃料,其中氚具有放射性。如果船上有一个精度足够的同位素计数器,就能利用氚的半衰期校正船上时钟。
而二号船上的确有。尤里安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开启聚变引擎,启动为聚变引擎安装的数字信号盖革计数器,让那原本为保护他而安装的设备变成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倒计时。
这个计划几乎比他独自驾驶阿尔伯特二号船去追逐流浪行星还要疯狂。尤里安想,长期旅行的确是会叫人发疯的。到达泰坦的前夜,他对Z说他就是疯了。或者他比那疯得更早一些。又或者叫人发疯的不是旅程,是爱情。Z和旅程,它们像藤蔓一般紧紧缠绕在时光里,他实在不能确认,无法区分。
尤里安重新规划好航线,编写主控程序,在24小时日程表上增添一项自测白细胞水平。他的安排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现在尤里安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像Z了。他也成为了一个Z那样的“瘾君子”,理智而冷静地投入一场太空异事。
在尤里安与阿尔伯特二号船离开地球的第743天,他们与流浪行星的预期距离缩短到10个日地距离。这也是Z在阿尔伯特号初次见到流浪行星的距离。从这时起,任何一秒,二号船都有可能发现流浪行星。
尤里安本该为此打起全副精神,但他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允许如此。长期暴露在二号船中子辐射环境中,他患上了太多的小毛病,包括反胃、白细胞异常、还有视力衰退。光学侦查系统的确有很高的故障率,即使在人体也是如此。
等到尤里安真正在光学投影上看到那颗星体时,二号船的观察结果已经足够重建成像。他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流浪行星的全貌。
身在地球时,很容易觉得未发现这颗遥远而又不位于敏感区域的流浪行星是理所当然,但实际置身于此,尤里安根本无法想象任何船只错过它。那毋庸置疑是一颗类地行星。尽管二号船给出的重建精度只有百来个像素,仍然能看出大气层造成的模糊边缘。
尤里安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场景的确夺魂摄魄,他竟能在荒芜的太阳系边缘看到这样一颗流浪行星,就像大航海时代远航船遥遥望到一片新大陆。他的野心与热望在这一时刻实现了一小半:你是对的,你的坚持没有白费。关于与Z重逢的一切都不再停留在一种幻想或一次豪赌,而是切实存在的可能。
那里将会有他这趟航程的目标。
尤里安不假思索地开启了常规引擎,微调航线,二号船高速飞向流浪行星。他不知道Z是否成功降落在那颗流浪行星,阿尔伯特号是否完好,他们是否能找到足够物资,或者是用于生产物资的原料,那颗流浪行星是否死寂,倘若不是,原住民又是否友好。他全都不知道,但他拥有最光明的设想,他知道事情会随着二号船与它之间距离的缩小而逐渐明晰,直到13天后水落石出。尤里安此刻充满希望。
流浪行星逐渐进入了肉眼的可视范围。现在,即使不借助二号船的辅助,尤里安也可以观察到那颗灰暗的形体。它的反光率与火星类似,在这片漆黑的宇宙里并不十分显眼,但光是它出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奇迹。尤里安专注于这样的观测中,在内心对比着Z曾经的话语。
Z对那颗流浪行星的描述就如同流浪行星的航线与那五封短讯一样,被尤里安牢记于心。比火星稍小的直径;明明远在太阳系边缘,运动速度却高于最接近太阳的水星;或许拥有一些警惕意识极高的居民……尤里安逐项印证了Z的话,心情也逐渐急迫。
他记得,Z与流浪行星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在阿尔伯特号试图借用引力弹弓而接近那颗流浪行星的某一刻,船上警报忽然全部响起,Z毫无征兆地昏迷过去。再醒来时,Z与阿尔伯特号已经被驱逐到木土轨道之间,某条俄宇航尽人皆知的航线。现在,二号船正在以同样的方式开启常规引擎接近流浪行星,这个举动无疑也在暴露他对流浪行星的兴趣。
理智在尤里安心中敲响了警钟,但此刻结果近在咫尺,他如何能够选择放弃?尤里安咬紧嘴唇,权衡起利弊。在这个距离,二号船没有发现这颗流浪行星周围任何的人造卫星迹象,无线电波段也是一片死寂。Z的故事无法被推断或推翻,但尤里安既然选择相信他,自然也会相信这个结局。
Z没有明确提到异常发生的时间节点。根据逻辑推想,那应该发生在流浪行星进入阿尔伯特号目视范围内之后,Z能够利用引力弹弓之前。考虑到阿尔伯特号的近光速特性,Z希望利用的引力弹弓必然是极度贴近流浪行星的。一段十几天的时间窗。
尤里安将赌注押在最后几天,认为自己还有更多的时间来决定。
尤里安后来回想,或许是被寻找流浪行星这个赌约上的胜利养大了胃口,那赌徒竟妄自误以为命运愿意眷顾他了。
这次,他输得彻底。
在与流浪行星的距离接近到5个日地距离左右的某一刻,二号船的警报骤然回荡在整个主控室,尤里安来不及做任何事,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尾声
尤里安醒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他并不是完全清醒,过量辐射的后遗症让尤里安头痛欲裂。他在那疼痛中硬撑着环顾左右。这里不是他的二号船,他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许多布置都类似大型客运船的医疗舱。
他获救了吗?尤里安不太确定。二号船的警报还在他脑子里轰鸣,他完全不明白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的最后位置的确是接近了流浪行星的预计轨道。
可这里看起来完全不像一颗流浪行星,不论是教科书上岑寂的星球,还是Z描述里的异星科技。这里的一切都太接近地球文明了,并且没有虚拟现实设备,看起来颇有年代感。尤里安出生的那个时代。
尤里安抬起手,按住愈发疼痛的额头。他知道自己的的精神状态在旅程后半段就已经不太好了。他独自旅行了七百多天,就算按照太空牛仔的标准,这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考虑到他周围的荒诞景象,这里很有可能是个梦。他没有时间浪费在做梦上。
他歇了一小会儿,积攒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里的重力水平与地球重力近似,空气组成也熟悉适宜,他没有遇上阻碍。在尤里安走近那扇门的同时,响起了一个电子男声:
“治疗结束前,请勿离开。”
是俄语。
尤里安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的惊讶。他是被普朗克号救了起来吗?这个假设跟他找到流浪行星同样令人难以置信。他停下脚步,继续观察这个房间。他在床边的扶手找到了一个呼叫钮,旁边有一张数字名签,其上用俄语写着他的船名。
阿尔伯特号。
尤里安起初以为那说的就是他的二号船,但他很快意识到普朗克号无法成功识别二号船的身份——阿尔伯特二号船的存在是随着NASA解散而公布的,那时普朗克号已经离开了地球。对普朗克号而言,世界上唯一的阿尔伯特号是Z那艘氦-3聚变飞船。他们不会将二号船同阿尔伯特号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