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有些倦怠的闭眼,似乎不愿提及太过久远的记忆:“皇后,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些旧事,过了就过了。要注意身份,莫再随意提及。”
“是么?可是皇后忘得了。王仪却忘不了。”
王仪,是皇后的闺名。从她册封为后那天起,天下就忘了这个名字。连她的父兄都只是尊称她皇后。唯有她自己,还有死去的那个他记得,她叫王仪。
德容之动,令仪令色。谓之仪。
“皇后还在怨朕么。”李赫睁开眼,眸底有夜色翻涌,“杀他的又不是朕。是你的父兄为逼你进宫,才取了他性命。”
“臣妾当然知道。”王皇后一笑,笑容虚弱的似乎马上就要破碎,“可是臣妾为人子女,无法怨恨生我养我的王家。臣妾能怨的,便只有皇上。当年在嫡妻备选的五姓女子中,御笔朱批选中臣妾、还是皇子的皇上。”
王皇后笑意愈浓,可是唇角却在不停抽搐,维持那天下称颂的端庄笑意,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折磨:“而且,他虽不是五姓七望,也是堂堂世家嫡子。无声无息的死了,天下流言纷纷。还是皇子的皇上,一纸判决强塞给大理寺,判定他被山匪杀害。就这么把真相轻描淡写的掩过去。皇上和王家,也是一丘之貉,皇上,也是帮凶。”
“如果让大理寺查出他是被王家杀害,于天下无益。”李赫淡淡应道。
“是于天下无益?还是于您的皇位之争无益?”王皇后冷笑,“皇上怕惹怒王家,只能帮王家掩脏。事后还毁了他的坟茔,掩盖于春草中,也是防范臣妾去祭奠,流出不好的名声,毁了你帝王清誉罢。拔剑的不是皇上,然而,却是皇上和王家一道杀了他。”
李赫似乎想到了什么,露出分意味深长的嘲讽:“从封皇子妃的旨意订亲,到朕正式迎娶你的这一年间。他还不是迅速的娶了他人,还让那女子有了身孕。”
“他敢不么?”王皇后语调尖锐起来,眸子有些发红,“他双亲的以死相逼,坊间隐隐的传闻,还有皇上这边时不时的暗示。他若不马上娶亲,传下子嗣,只怕他片片刻都会被莫须有的罪名杀害!可惜,我们还约定,等我嫁过来后闹出点动静被休,我就可以被贬为庶民,出宫找他。彼时做大做小我都愿意!只要他好好活着等我……”
王皇后略显急促的说着,通篇到尾,大气都不喘个。好似憋了太久的怨,终于倒了出来。以至于在猝然说完后,她不得不扶住雕龙金柱,脸上泛起虚弱的苍白。
李赫沉默。王皇后咬着牙关,死死盯住他,哪里还有半分人前端庄高贵的样子:“皇上可知,当年臣妾是如何上的花轿。盛世姻缘,王家嫁女,又是皇子新妇,满门荣耀。可他的妻子顶着十月怀胎的大肚子,冒着生死危险给臣妾送来他的遗物。据说他被活活绞死时,手心始终攥着不肯松开。那是一只雁钗。本是一对,是我俩定情之物,却也是臣妾得知他死讯的见证之物。然后臣妾就被蒙上红盖头,风光出嫁。十里红妆,于臣妾,却是一生不堪的噩梦。”
李赫眸色愈深,沉声道:“想当年朕揭开你的盖头,你一脸死灰,宛如鬼魅的样子。至今都觉得骇人。可为了不连累他的族人,你只得委身于朕。直到生下霈儿后,你再不让朕碰你。皇后,你太傻了。”
“傻?臣妾是傻,皇上却是聪慧得很。”王皇后泛起嘲讽的冷笑,“爱江山不爱美人。常妃之死……”
“放肆!”皇帝李赫蓦地变了脸色,两个字满含帝王的威严,然而他扶住龙椅的指尖却不住颤抖,似乎王皇后提及的事,他再掩饰再回避,也无法抑制住哀恸。
王皇后的嘲讽愈浓,眼眸如利剑般雪亮:“皇上怎么怕了?是哀不得常妹妹的过世,还是听不得有人把你罪再次揭出来?皇上自己命影卫绑走的她,毒死的她,却让臣妾背了天下的骂名。说什么蛇蝎妇人善妒,毒死宠妃。可怜皇上还人前宠爱,甚至封其为后,这情痴的样子真是……可笑。”
王皇后冷冷吐出最后两个字,目光没有一丝君臣温驯,反而如悬崖边上孤峭的一枝昙花,哪怕预见片刻后的凋零,也要拼尽一生做最美艳的绽放。
李赫的脸色阴沉得好似暴风雨前的晦天色儿,可他终究一寸寸压了下去,幽幽道:“每年七夕皇后都要怨朕一番。可从没像今日说这么多。皇后到底意图如何?”
“皇上圣明。妾身今晚前来,只是要提醒皇上一句。”皇后温驯地一福回话,本是寻常的礼寻常的恭维话,却在此刻显得诡异无比。
“臣妾恨生为女儿身,不能为他复仇。但我的皇儿可以。”皇后泛起抹狰狞的微笑,眸底有熊熊烈火燃烧,“王卢起间隙,辛女嫁长孙。这天下之变的局点已至,皇上可要瞧好了。”
王皇后行了一礼,也不管皇帝的圣意,就骤然转身离去。长长的凤袍无声无息淌过金砖地,本是富艳尊贵的明黄色,看上去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蓬莱殿的殿门轰隆一声被关上,宛如从人心深处憋出来的哭喊,震动了整个大魏的夜空。
这厢,辛府。
当草庐的破门被打开,绿蝶脸挂泪痕的迎上来:“姑娘,奴婢来接你回去”时,辛夷有些懵了。
“怎么回事,难道皇上已经解除了我的禁足旨意?”辛夷警惕的站在离绿蝶三步远外,她探了探头,见草庐门口还立着管家小厮丫鬟,各个讨好的笑着瞧她。
绿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是皇上,也不是皇上……哎呀,姑娘快跟奴婢去上房,就一切明白了。”
辛夷还来不及细思,门外的一帮丫鬟就拥进来,容不得分说的将辛夷迎回玉堂阁,帮辛夷重新挽发换衣,精神气儿一新后。才在管家的带领下往上房来。
上房里笑语盈盈,鼓瑟吹笙,辛府最珍贵的龙凤团茶杯从箱底捞了出来,如碧月牙儿的润在热水中,腾起一线线白烟芳香满庭。
门被打开,谈笑声骤停。辛夷敛目而入,中规中矩的行礼:“辛夷见过祖母、爹爹、大奶奶、大嫂。”
辛岐的声音还没起,一个女子就上前来执辛夷的手,亲厚的笑道:“姑娘被禁足苦了。如今且不用担心,我长孙家已请了皇上口谕,姑娘今儿个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