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轻拍刘裕肩头,微笑道:“我们到一旁说话。”
刘裕无奈垂手,与燕飞跟在仍是悠然自得的谢玄身后,转入一道横衔,眼前豁然开朗,石桥通津,联接起两边的沿河街道。一边是安静的小街,另一边是繁华的市河大街!桥拱隆起,环洞圆润,打破了单调的平坦空间。
谢玄登上桥顶,两手抚栏,凝望桥下流水,叹道:“我今次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燕兄弟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因发觉司马曜兄弟愈来愈不像话。”
刘裕看了在谢玄另一边的燕飞一眼,沉声道:“玄帅今次回京,事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司马曜兄弟肯定不满玄帅,既成此势,玄帅与朝廷再无善罢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讨伐司马道子为名,把建康控制手中。届时不论谢玄要对付桓玄,又或挥军北伐,均可任意施为。”
只听谢玄和刘裕以“司马曜兄弟”来称呼南晋皇帝和司马道子,已知他们对司马皇朝全无敬意。事实上这趟谢玄不经请示,突然回京,且有精兵随行,而其实力足以威胁司马皇朝,更摆明谢玄对司马曜的不满。此亦为对司马曜兄弟排挤谢安的公然反击。
燕飞心忖,换过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也惟有苦咽了这口气,绝不敢把谢安或谢玄逼上起兵作反的不归路。除非能一举击杀谢玄,使北府兵群龙无首,司马皇朝还有几分胜算,以后便要看司马道子的本事。看他能否抵得住北府兵将的报复。而他同时更要应付对皇位一向存有野心的桓玄。
刘裕冒大不讳之罪要阻止谢玄以江湖手法去报复宋悲风遇袭一事,正因知道谢玄此行是要直接找敌人晦气,怕对方布下天罗地网!待谢玄踏入陷井。
刘裕仍是燕飞在边荒时认识的刘裕,事事追求实际的成效,绝不畏缩,更没有妇人之仁。
在这方面与拓跋硅非常接近。
不过,他对谢玄的崇敬和情义,是发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便如他和燕飞的交情。
谢玄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语调却保持平静,淡淡道:“今次如此向司马皇朝示威,已是我谢玄所能作出的极限。一天没得二叔同意,我也不会推翻司马氏的天下。此非是力有不逮,试问当今天下,除桓玄外,谁还敢与我谢玄争锋,若二叔肯振臂一呼,建康将不战而溃。对我谢玄来说,司马曜的宝座,亦唾手可得。”
刘裕不解道:“既是如此,玄帅为何仍要以身犯险?只要向安公痛陈利害,安公又是智慧通天的人,必可得他点头俯允。怎都胜过被敌人步步进逼,天天提心吊胆。”
谢玄苦笑道:“二叔肯定不会同意。”
刘裕悲愤道:“安公怎会是愚忠于司马曜的人。这昏君不但宠信奸贼司马道子,肥水之战后还立即加税,自己则挥霍无度,夜夜醇酒美人!不理朝政。推翻他只会大快人心!造福万民。”
谢玄双目射出令人难解的伤感神色,轻柔的道:“二叔当然不会是愚忠的人,可是他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怕会便宜桓玄那个家伙。”
直至此刻,燕飞仍没法插嘴。
刘裕愕然道:“建康既落入我们手上,桓玄凭什么可奈何玄帅?”
谢玄目光移上晴空,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凭的是无情难测的天意!”
刘裕和燕飞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完全不理解谢玄的话,不明白他为何扯上虚缈难测的老天爷。
谢玄叹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我隐藏心内十多年的一个秘密,连刘牢之和何谦都不晓得。”
刘、何两人是谢玄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虽有主从之分,却亲如兄弟。假设谢玄在建康遇害,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两位北府猛将起兵复仇。而今谢玄此一秘密却连他们也要瞒着。
燕飞道:“若是秘密!玄帅不用说出来。”
谢玄摇头道:“现在我却有不吐不快的感觉,生死有命!二叔早看到我活不过四十五岁这个关口。”
刘裕和燕飞听得心中狂震,怎也想不到谢玄说出来的秘密竟是这么一回事。
刘裕剧震道:“我虽然尊敬安公,可是相人之术,怎可尽信不疑,或者玄帅鸿福齐天,可渡此劫。”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生死只是等闲之事!人人难逃此劫,早些迟些并不放在我心上。”
燕飞皱眉道:“这方面我们当然不能和安公相比。不过以我的看法,玄帅五官完美无瑕,乃我平生仅见,怎会是英年早逝的相格?”
谢玄哑然失笑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满招损,谦受益。绝对的完美本为‘十全相格’,但本身便是个缺陷!若能‘九全一缺’,又或‘九缺一全’,反为吉相。二叔曾批我在功业顶峰的一刻,正是祸之将至之时,证诸事实!二叔之言果然不爽。”
刘裕道:“即使安公的话属实的又是如何?我们就豁了出去,痛快淋漓地大干一场,管他老天爷怎么想?”
卷五第三章自然之道
燕飞随着谢玄和刘裕往城东举步,心中思潮起伏。
谢玄说得对,他现在打的是一场永不会赢得胜利的仗。而一切全为了家族,而谢安的看法更是谢玄心中至高无上的权威。纵使他谢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后他仍会遵照谢安的指示行事。
不过谢玄毕竟是谢玄,他败也要败得漂亮和光采。而事实上若撇开家族的牵累,南方包括桓玄在内,无人是他的对手。更因淝水一战的战果,把谢玄在人民心中推上至近乎天神的位置,而民心归向正是决定谁胜谁负的一个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