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名字?”北朝的少主靠坐在旁边的床围上,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我。
在路途中,我已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言。他们说他是魔君,又说他是废人;说他是阉竖,又说他面如锅底,赤发虬髯;说他暴虐嗜杀,生啖人肉,残害百姓,又说他已不成人形,却还苟活于世,真是不知羞耻。
他们这样论起他时,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抖如筛糠。根本都不想想,他们自己说的话都是前后矛盾的。
梦梦天天以泪洗面,我倒不怕,反正横竖不过一死。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然而如今这些所有传闻的主人近在咫尺,我才发现,他其实不过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两道剑眉,一双俊目,皓齿朱唇,乌云一般浓密的黑发。我怀疑他们说的虬髯是不是把头发当成胡子。
至于面如锅底……呵,南北风物真是不同,北方的锅底原来这么白,就如我故乡的白玉一般。
他眉宇间不见肃杀之气,倒是有三分稚气未脱。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如何能在半年内连下五城,逼得那帮蠹虫只能割地议和。
看来是打不过,就把人说成这样,还把我送过来恶心人家。
可能我在他们眼里也是这样吧。
毕竟我也是和他一样的人。
“我叫虞娴月。”我抬起头平视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乃父何人?”
“家父讳淙,曾……在太嘉年间任丞相。家母是先帝朝大司马,安国公杨武公之女。”
“原来你是虞相的女儿。”他面上一直无喜无悲,眼睛却明亮又生动。只是眼神明明很清澈,其中的意味却太过混杂。仿佛有几分兴致,几分果决,又隐隐藏着几分悲伤。我一时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听到我这么说,他眼中的不明意味又浓了几分,问我:“听说南朝政势动荡,虞相革制不成遭人陷害了,是真的吗?”
“家父数月前获罪下狱,叔伯兄长均受牵连。家母求救未果,舅父亲自带人来抄我家……”
“车骑将军杨鸿?”
“是。”
“他们把你弄成这样的?”
“不是的。我三岁时生过一场病,为了保命只能截去四肢。他们特意找到我送来和亲,就是为了羞辱你。所以,你想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有怨言。”
说完,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君子死节。
我不是君子,但父母没有因我的残缺、我的失贞而厌弃我,还教我读圣贤书。
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我觉得我也应该有希望坚持的东西。
所以我没有叫他殿下,也没有像闺阁礼节中所教的那样低眉敛目。
只是,我应该坚持的东西是什么呢?父亲一心为国,却被蠹虫所害。舅父没有理会母亲的求救,却以亲人的名义作主送我来北境和亲。
国不国,家不家,己不由身。父母生死不明,而我什么也做不了。以此残躯,纵然身死,也不过轻于鸿毛,算不得玉碎。
但是,我不悔——
“何康,斟酒。”
思绪被少年的清朗声音打断,我睁开眼睛,看到另一位年轻男子端着酒器走到近前。这人大概是他的内侍,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只比我们大一点。眉目清秀,但是比他略少几分稚气,略多几分阴柔。
我从小听说,鲜卑人长得一个个凶神恶煞,要不就獐头鼠目,可是今天见到的这俩人长得都挺端正的啊?——哦,不过他内侍不一定是鲜卑人,可能也是汉人。
我还听说他们蛮夷蒙昧不开化,不知礼义廉耻,全无伦理纲常。不过父亲告诉过我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北朝汉化程度挺高的,他们的文字、衣服、官制全是汉制,当下我眼前的合卺酒也是汉人的婚俗。
我不能做寻常闺阁女儿了。所以在家里父母也不讲求这些,全部由着我的性子来。
但我还是知道的。若他们也讲纲常伦理,我这样不敬地忤逆他,他早该大发雷霆,将我拉出去治罪。可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甚至没有察觉到我在反抗,还要与我合卺。
可是怎么合?我们都没有手的。
“你能喝酒吗?要是不能,我可以给你换别的。”他问我。
“能。”
内侍把盛着两只小酒盅的托盘呈到他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