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很快,也许都不能说很快,是迅速即刻被他压制下去,一个刹那的失序之后,他又恢复平常。他对我说,不客气。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才在脑袋里组织的片刻语言全都成了一声埋入肺腑里的叹息。我点点头,尴尬的笑,我说,真的麻烦你了。之前他与我短暂的温柔,好似我在做梦。他说,不要害怕了,放心吧,有我在。那样的话也许只是为了安慰我,不作数的。两个小时后,赵珏的麻药退了,没过多久,便醒了过来。他醒来后隔了一段时间还不能说话,只是转动眼球看着我,我凑过去,我说,你好好休息,医生说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赵珏朝我眨眨眼,轻轻扯动嘴角,竟露出一个笑。林朝堂和林展来到灰洲岛的事,我没有向赵珏隐瞒,我提起林朝堂,说是他帮了大忙。赵珏靠在软枕里,纸白色的脸微微撇向一侧。当日从林朝堂他们来到灰洲岛直到赵珏醒来,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是夜深,整个医疗队住进了岛上的旅馆内,房间简陋,又是台风刚过,一些房子都处在摇摇欲坠不安稳的状态,有些热心的岛民便接纳医疗队住进他们的家里。林朝堂和林展也在某个岛民家中留宿一晚,而我则在卫生所里守着赵珏。隔日,赵珏的精神好些了,能开口说话了。当日支教队都过来看望赵珏,唐果的眼睛都哭红了,说很担心他。赵珏安慰似地笑了笑,让他们不要担忧。几人说着话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我连忙说,我去开门。我走到门口,打开门,便见是林展他们,林展先走了进来,朝着房间内的一干人等通通打了招呼,末了,他指着外头,说,你们老师来了。林朝堂推着轮椅走进来,我看着轮椅上的人,林朝堂对我说,我们来的时候碰巧看到这位李先生,他想进来,但轮椅不方便,他说他是你们过来支教的学校老师,当时台风是赵珏救了他,他想来见见赵珏。我脸色变了变,挡在门口不愿动,还是赵珏叫了我一声,我吸了口气,侧过身,让他们进来。李老师进来后,我便沉着脸,坐在角落里。林展溜达到我身边,他没说话,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也没管他,我看着李老师的轮椅滑到赵珏床边,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看着都瘦小了不少,缩在轮椅里,他对赵珏说谢谢,谢他救了他一命。之后又说起这个学校,提到台风把学校吹断层了,墙都塌了,要是重建也不可能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遗憾失落。他说,这学校是他和妻子一同看着建起来的,是他们所有回忆的地方,所以台风来时,他放不下,结果没想到会出这事,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很讨厌李老师。他把自己封闭在这个灰洲岛,在这段所谓的慈善情节里,他自持清高,为了教学为了学生未来,可以献上自己的半生,可这是他的执念,这无关他人。我一点都不善良,我甚至是自私,我只想自己活的开心明白,我只想爱的人健康平安,我从来不想去顾虑无关人等的感受,而此刻,我却看着赵珏被生生连累。我们只是过来支教,短短一月就要走。而他呢,把自己半生没在这里,这是他的大义,可关我们什么事。台风来了不避开,却在危难关头还要人去救?那个刹那,我觉得我心里憋闷的火一下子蹿到了天灵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疯了,我冲上前去,身旁的林展都拉不住我。我朝着李老师怒吼,我指着他,我质问他。我说,你有你的亡妻,你所谓的梦想,你要回忆,你要做就自己去做啊!可凭什么……凭什么你的这些执念,要让赵珏来承受。你要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愤怒把我的心淬烂,我什么也管不了了,诛心的话出口,无法收回。他为了救你,他为了救你……他……的腿……我没说下去,泼出口的话被林朝堂捂住。他的手掌贴在我的嘴唇上,我什么都没想,我只觉得愤怒,我呜咽着,一口咬下,牙齿没入掌侧软肉,他闷哼一声,手掌微松。林展急急忙忙过来,揽住我的肩膀,顺势蒙住我,他说,小然有些不舒服,我……我先带他出去。我被拖到房间外,我僵硬着耿着头,我让林展把我放开,林展犹豫着问我,小然,你还好吗?我摇头,我说,不好。我觉得自己像是坏了,我开始哭,林展手足无措,他用手揩去我脸上的眼泪,可眼泪是不停歇的,我哭到喘不过气来,心里只有狠狠地恼怒和对自己的厌恶。便在这时,肩膀被拦住,佛手柑沁入鼻尖,抱着我的手那么沉那么重,似乎要把我揉碎,他对我说,赵珏没听出来,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立然,别害怕,别再害怕了。是林朝堂,还是林朝堂,是他,是他来了。我像是捞到了浮板,我在冰川的冷流里不在下沉,我抓着他的胳膊,紧紧的揪着,缩在林朝堂怀里闷声大哭,而林展则在旁静静看着。我知道这不公平,可我顾及不了这些,我被眼泪给淹没了,被自己的反感给吞噬了。如果,我当时再厚颜无耻一些,也许……我会对他说,有你在,我才会不害怕。所以,求你别离开我,待在我身边。可我不敢,我是卑微懦弱的徐立然,我不敢的。就很多事情,都在慢慢变得复杂起来。该怎么形容,好像是都在失控。林朝堂是在当天暮霞时离开的,他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去处理,他独自离开,把林展和医疗团队留在了这里。我看着他登上直升飞机,螺旋桨快速旋转,掀起了零星的草皮木屑,空气里卷着旋,我站在底下,看他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收回了视线,林展对我说,大哥走之前,嘱咐我好好照顾你。我一愣,低着声音对他说,我没事。自我向李老师发了一通火之后,支教队的人见到我都会言辞闪烁。我知道,我那样做是不对的,李老师是长辈,是师长,就算有过错,我也该去尊重他理解他,而不是说出那番诛心的话,让他难受。但我却是办不到。这几日,林展陪我一同照看赵珏,他和赵珏的关系就像是被破冰船铲开的南极冰川,冰层一寸寸裂开,冷到谷底的川水缓缓淌下,坚固不可摧的棱角冰面总算是破开了些许,可供人吸一段冰冷空气了。只是虽如此,他依旧是挺奇怪的,同赵珏聊天,故意提一些旁人听不懂的知识点,或者炫耀自己曾经得过什么大奖,拿到过什么成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我满心的无奈,觉得让他留下来,真的是个错误决定。比来比去,赵珏倒是不恼的,我觉得他压根就不想理睬林展,偶尔敷衍两句,就闭上了眼。之后一日,林展喋喋不休时,赵珏突然开口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一愣,随即看向林展,林展话锋一转,说道,你急什么?在这边先养几天,你的腿还不能动的。赵珏皱皱眉,他看向我,声音有些哑,他说,我觉得不太对劲,我以前也骨折过,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我完全用不上力气,左腿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我呼吸一滞,忍着心里的虚意,我吞咽唾沫,欺骗他,我说道,医生说这次比较严重些,所以会慢一些。那还会好吗?赵珏问我。我紧张的抓住自己的衣角,林展把手伸过来,我一把攥紧,我对赵珏说,会好的。赵珏没动,便是那样安静的看着我,沉沉的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