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rdo;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ldo;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rdo;
&ldo;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rdo;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ldo;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rdo;
&ldo;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rdo;
&ldo;所以,你是孤独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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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暴来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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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rdo;
&ldo;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rdo;
&ldo;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rdo;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ldo;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rdo;
&ldo;谢谢。&rdo;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ldo;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rdo;
&ldo;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rdo;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ldo;换根!&rdo;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ldo;换根?&rdo;她禁不住低呼一声,&ldo;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rdo;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ldo;那是我的名字。&rdo;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ldo;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rdo;
&ldo;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rdo;
&ldo;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rdo;他略略压抑语气,&ldo;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rdo;
&ldo;可你还姓单呀!&rdo;
&ldo;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rdo;
&ldo;换根是你呀!&rdo;女真低呼,&ldo;我读了他许多文章,没想到是你写的。我被它们感动过!&rdo;
&ldo;文章吗?那已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愿意被过去所累,我只在乎明天。&rdo;说完,他抬腕看表,&ldo;现在已是上午12点钟,今天我做东,午饭由我来请。我已约好下午去看子老,你愿意陪我去吗?&rdo;
&ldo;当然愿意。&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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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军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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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博物馆隐藏在市区的一片民房中间,像淹在一片房屋中不合时宜的某种风景,又老又旧,走近了再看,其实只是一片巨大的庙群。这些庙内的各种塑像都被倒腾或者挪走了,有的像干脆就一溜站在了庙旁边的松树下,雨水和风已开始剥落了它们身上的油彩。偶尔露出各种泥洞或塞满的麦秸。倒像它们原本不是庙中的主宰,而成了一些临时拉来凑数的伙计。单一海和女真走在浓荫中。这里的宁静让人有种疏然的清朗。刚才在外面被阳光晒得乱哄哄的心,开始冷了下来,全身都莫名地舒适着。
这片庙群的结构令人奇异地变化着。大庙套小庙,小庙后面又有庙,简直令人有些无所适从。单一海第一次到子老的单位来。他本来想去他的家中,可子老坚持非要让到他办公的地方来。他说:这些事该到那儿谈。在家中只适合于做有关感情的事情,到博物馆去也许会让你与历史更近些。还有一层意思子老没讲,他其实没有家。他只有这间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