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们都散去了,只有九王留下了。“厄鲁,还有什么事么?”大君用力按了按额角,“这些天你得胜归来,事情真是多,哥哥也有些累了。”九王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弟弟……弟弟做错了,应该把龙格真煌给哥哥带回来的!哥哥原谅弟弟的无知,弟弟实在不知道……”大君双手扶起了他:“厄鲁,你误会哥哥了。伯鲁哈死了,不错,我是很心痛。可是我心痛又有什么用?就算你把他擒回北都来,我又能不杀他么?我是库里格大会的君主,我不杀他,五部会逼我杀他。伯鲁哈不能不死,你为我杀他,让我手上不沾他的血,我心里也好过一些。”大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的人心变得快,去年,我杀了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今年,我杀了伯鲁哈。厄鲁,草原那么大,真正支持我这个大君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我青阳的弓箭,要助我杀掉青阳的敌人。哥哥对你,很是期望。虎豹骑你不必交还,从今天起,虎豹骑就是你帐下的战士。”九王愣了一下,急忙又要跪下。大君扶住他:“这又是怎么了?”“虎豹骑是我们青阳东陆密使六九王踏出帐篷,正好看见大合萨挽着阿苏勒的手进帐。九王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孩子却没有抬头看他。悄无声息地两人擦肩而过,孩子进了金帐,九王转过头,迎面对上了迎过来的比莫干。“世子看起来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干耳边低声道。比莫干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亲先说一下,告个罪?反正乱军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错,父亲也不会太怪罪。若是阿苏勒自己说给父亲听,只怕父亲还有些怪我们。”九王摇了摇头:“他不会说的……”“叔叔怎么知道?”“我只是这么感觉。”比莫干低低笑了起来:“我们五个兄弟,从小就是阿苏勒最沉默,我们几个哥哥谁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么,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九王点点头:“你没看见那天他的眼神么?你这个弟弟,现在心里想的也许是要杀了我吧?对于想杀了你的敌人,你不了解他,自己岂不是死定了?”“阿苏勒?”比莫干失笑,“叔叔过虑了。他从小体弱,刀都提不起来,而且他性子也软弱,连只小鸡都没有杀过。要说别人想杀了叔叔,我都认,但他是不会有这个胆子的。”九王也笑:“只是那么瞎说着玩。对了,比莫干,你觉得大君很宠爱世子么?”比莫干摇了摇头:“这可看不出。不过阿苏勒身体不好,一直跟父亲住在一起,父亲对他喜欢得多些,可能是有的。”“会不会大君心里想的还是把位子传给世子呢?”比莫干呆了一下:“不会吧,父亲怎么会把位子传给一个上阵骑马都不行的儿子呢?”“我也觉得不会,”九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为什么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颜部去休养呢?真颜部,那是大君从小长大的地方;腾诃阿草原,是养育大君的土地啊!”阿苏勒跪在下面磕了个头,起身低头站着。大君斜倚在坐床上,点了点头。似乎是分别太久不知道从何说起,父子两个都沉默着。大合萨觉出了金帐里有些难堪的沉默,挠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也没有办法。“阿苏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这么些年,你长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谢谢阿爸,阿苏勒也时常惦记着阿爸和阿妈。”“你长大了,再住在金帐里就不该了,阿爸让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妈,她当年亲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妈,是最爱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将军的帐篷里,有什么缺的就告诉阿爸。”“谢谢阿爸,姆妈对我很好,什么也不缺。”“你昨天路上劳累,又被吓倒了,现在可好些了么?”“都好了。”又是漫长的沉默,大合萨看着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招儿子在自己身边坐,却终于按了回去。“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妈吧。”大君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倦意。阿苏勒静静地站在那里。“阿苏勒,跟你阿爸拜别啊。”大合萨急忙上来牵他的手,“马上去看侧阏氏了。”坐床上大君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眼中那块白翳亮得有些吓人:“阿苏勒,你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跟阿爸说,就说吧。”大合萨呆了一下,扯着阿苏勒的手,拼命冲他摇头,意思是什么也不必说。他却感觉那只小手挣了挣,阿苏勒摆脱了他的控制。“阿爸,为什么要灭掉真颜部呢?”世子真的问了这个问题,大合萨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无数只蜂在飞。大君却不动怒,声音低沉:“真颜部的主君龙格真煌叛出了逊王定下的库里格大会,我们草原人都是盘鞑天神的孩子,逊王受盘鞑天神的指引,为我们建立库里格大会,叫我们不得再争斗。真颜部还袭击其他几个部落的马队,抢走他们的牛羊,杀了他们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们要我讨伐作乱的真颜部,这是阿爸必须做的。”阿苏动静了一会儿:“阿爸说的,儿子不太懂。伯鲁哈叔叔对儿子很好,真颜部的姆妈也对儿子很好……”“你说下去。”“伯鲁哈叔叔叫一个奶奶每天晚上挤马奶给儿子喝,直到他上战场前一天还吩咐了。那个奶奶就挤奶给我喝,可是她的四个儿子都被我们青阳的人杀了。后来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后那匹老母马赶走,可是老母马总是跑回来,她赶啊赶,被我们青阳的骑兵追上来砍了一刀,儿子亲眼看见的。到处都在杀人,也有真颜部的阿叔带着伤退下来,想杀了儿子,诃伦帖姆妈不让,她带着儿子逃。可是最后追上来的还是我们青阳的骑兵,姆妈挡在儿子身上,他们就杀了姆妈。儿子不怪真颜部的那些阿叔,他们也对儿子很好,有个呼赤炎阿叔,他有一头很漂亮的大狗,儿子喜欢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带着儿子去偷了一只狗崽,大狗跟在后面追,他就骑马带着儿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说我可以放心地养狗崽了,他会把大狗带到放马的帐篷里,大狗永远都不会找来……”他说的声音并不高,也并不多么的凄婉。偌大的金帐中就回荡着孩子低低的声音,静静地诉说,像是小河里的水慢慢地流,连水花都看不见。可是大合萨看见他眼角慢慢地有泪水垂下来,划过脸庞,他在竭力抓着衣角,声音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