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梁街,南淮城里最繁华的地段。酒肆娼馆的灯火彻夜不息,却照不到街边幽深的巷子。只有豪富人家的车马经过街上,马车周围的灯火才能短暂地照进巷子中。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任凭过去的灯火照亮他的脸。“这一回我们下唐也算扬眉吐气……”外面车马上的人似乎还在说着。话声随风散了,夏夜的风并不冷,可是吹得很孤单。漫无目的地扫过整条小巷,也吹在巷子里的人身上,他一动不动。“猜我是谁,猜我是谁。”有人在身后说。姬野呆了一下,以为是幻觉,可是那双柔软的手捂在脸上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是一头小猪吧?”羽然窜到他旁边坐了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伸手说:“拿来!”“什么?”“金菊花啊!我今天过生日啊,你说了要送给我的,现在你已经赢了,是下唐的英雄了。送朵金菊花给我,不会那么小气吧?”羽然说着上去刮姬野的鼻子。姬野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拿到……我也没有时间去买别的送你了,我的钱也用完了。”羽然呆了一下,她低下头去从下面才能瞥见姬野的神情,一弯深棕色的头发在颊边淘气地跳啊跳。“没有赢到就没有赢到吧,其实我也不稀罕你们下唐皇帝的金菊花。”她耸了耸肩膀。“国主不是皇帝,是公爵。”羽然翻了翻眼睛,“我没心情管你们国主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来了?”“你还以为我真的来问你要金菊花啊?我来找你的!哪里都找不到……”羽然嘟着嘴,她觉得姬野真是块木头,竟然不知道谢谢她。她已经好心地在这些巷子里费了许多的时间,她还去过凤凰池边看灯的石舫,去过文庙前可以骑的双翼石狮子,甚至还去了枣子还未熟的那棵树下,姬野和她打那棵树的主意已经有半个夏天了,可是哪里都没有姬野。“你来找我么?”姬野呆呆地看着她。原来世界上毕竟还有一个人会在深夜里寻找他,担心他在茫茫的人海中就这么永远地被弄丢了。“喂!现在是什么时候?深夜啊!我不是出来找你,难道是出来看星星?”羽然气恼地去砸姬野的脑袋,姬野没有闪,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羽然砸着砸着,忽地愣了,她伸手去姬野的脸上摸了一把,手上湿漉漉的。“啊!你……为什么哭啊?”“不是……砂子进了眼睛……”姬野摇着头。羽然呆了很久,终于扯了扯他的手,“好啦好啦,跟一个大活宝一样。走吧,我带你回我家里去睡。”男孩和女孩这么拉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街上,穿过巷子,又转过街口。离开了紫梁街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乞丐、长门僧和流浪的画师在街边的黑暗里探探头,除此就只有他们两个,游游荡荡,仿佛漫无边际,也不知道要走多久。羽然走得闷了,于是开始唱歌。有的时候是缥缈难懂的羽族歌谣,有的时候是南淮城巷子里的俚调。姬野就总是低着头。“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唧唧喳喳叫奶奶,奶奶说,该!该!小死鬼儿,”羽然倒退着走到姬野前面去扯他的脸,“小死鬼儿……小死鬼儿……”“你为什么老是揪我的脸?”“臭脾气!我喜欢才揪你的脸,你弟弟的脸送到我面前来我也没兴趣,”羽然吐了吐舌头,“活像一团白面似的,我也不揉面。”“为什么?别人都说昌夜长得很漂亮啊。”“我管别人怎么说,我就是讨厌他那张脸,说不上为什么。”姬野忽地站住了,“羽然……为什么有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可是别的人却都不喜欢他呢?”羽然想了想,“我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说过,人的心里都是很小的,容不下好多东西,你只能喜欢那么几个人,最喜欢的也许只有一个人,那么你的心思都花在他身上啦,就没法喜欢别的人啦。”“是这样啊……”姬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羽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我不是说你!”枪十六姬野忽然站住了,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臂!“你干什么?”羽然觉得痛了。“我不知道,”姬野的声音也带着惊慌,“有什么……有什么不对。”羽然随着他的视线看着那柄乌金色的长枪,它在姬野的手中自己诡异地低鸣起来,嗡嗡地震颤着。姬野看着身前身后,这是一条狭窄笔直的巷子,月色隐没在高墙后的枞树叶子里,前前后后的都没有人。脚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震得心跳得极快。像是野兽般的本能,姬野全然不顾自己的伤痛,急急地拉着羽然往前跑。可是巷子完全没有岔道,越是往前跑,越是黑暗。震动从背后逼近了。那是马蹄声,雄伟的战马才会有那种沉重有力的马蹄声,铁器般的寒冷从背后像是一堵墙那样压迫上来,羽然觉得头皮都麻了。姬野猛地回头,看见了那匹银白色的北陆骏马,马背上的人笼罩在黑色的皮铠里,手里的剑横在马鞍上。“你……你干什么?”羽然大喊起来。那个人拉住了战马,缓缓地逼近,战马宽阔的胸膛堵住了整条巷子。姬野死死拉住羽然的手,全力地往前冲去。他全身都是冷汗,即使和铁颜那样出色的武士对决,也不曾感觉到如此可怕的压力。直觉告诉他,后面逼过来的人是没什么好商量的。背后的战马没有加速,只是不急不缓地追着。黑暗的高墙尽头忽然出现了些微的光亮,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尽头。就在羽然觉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两侧忽然闪出了人影,并排着用肩膀挡住了巷子的出口。他们手里都提着狭长的武器,明显受过训练,动作迅速而整齐。“狗东西!让你在我们面前撒野!”还是孩子的声音,对方的出手却是狠准有力的,武器低探下去横敲姬野的膝盖。那是练习长兵器用的木杆,用的是密实坚韧的腊木杆,刺出时带着呼啸的风声,杆头急震。风声戛然而止,姬野的长枪横扫,把长杆从中央斩成了两段,连带着扫在旁边的石壁上,带着纷飞的碎石末。对手愕然的间隙,姬野掷出了手中的长枪。二十四斤的重枪带起了呼啸声震慑了对方,围堵在巷口的孩子们一齐趴下,姬野扯着羽然,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后用力一踏,冲出了巷子口。羽然闻见了浓重的酒味,这些孩子都是喝醉了的。姬野一把抄起落地的虎牙,侧身把羽然挡在自己的身后,“你们是谁?为什么伏击我?”“抢了别人的东西,还问为什么?”骑马的人从巷子里面缓缓地走出。“是你!?”姬野指着他。那个大孩子青色的脸上在月光下带了一道白的杀气,凹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姬野。视线从羽然脸上掠过的时候,羽然觉得皮肤上满是鸡皮疙瘩。“什么东西这么嚣张?”她凑在姬野耳边。“东宫的武士,今天在演武场遇见的,”姬野斜着眼睛看那些孩子,“领头的叫做幽隐,都是些废物。”“你才是废物!”一个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孩子提着木刀出来,“一个没名没姓的东西,就敢来挡我们的路。知道金菊花是谁的么?是我们大哥的!轮到你来逞威风?”“为了一朵金菊花就带着这么多人埋伏别人?不过是一砣黄金,给我们还没有兴趣呢!”羽然气鼓鼓地在姬野身后回应,羽人往往比人类的身材颀长,她在姬野的肩膀上露出脑袋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姬野的肩膀上。幽隐扫了她一眼,“我们不是找你的麻烦,不想挨打就闪到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