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白麓荒神说出“再战”,他已猝然而起。手指碎裂软垂,但更多的冰雪将新生的冰剑牢牢冻在了他的小臂上,于电光火石间绝地反击。但他快不过白麓荒神。在神明眼里,他挥剑反击的一瞬间,足够婆娑宝树上一朵花从绽放到凋谢。冰剑靠近白麓荒神,便寸寸碎裂,因为去势太快,看去像是冰剑瞬间成泥。白光瞬间释出,白水部被一股大力弹到岩壁上,摔落在地,岩壁上留下大滩飞溅的血迹。
白水部用右手肘撑持身体,想要站起,却发现左腿已经骨折,而右腿麻木青肿,几乎找不到知觉。但白麓荒神的第一剑已至。一道潇飒的白光,像穿越千年的一个冷眼,像直刺人间的一束月华,像凉心冻肺的一口吐息,锋利得让人躲无可躲。他的右臂倏然离体,喷射的数丈高的鲜血将他半身染红。
白水部躺倒在覆了薄雪的地面上,暖热黏稠的血液慢慢将冰雪化开。他痛得还在抽搐,还未敢相信,两只手臂都已经没有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右臂断折处那一点惨白的骨头,茫然抬起头来。
白麓荒神第二剑至。
一支粗硬的冰剑,直接刺穿他的右胸,将他钉在地上。肺刺穿了,血从他口中奔涌出来,糊上他的头发和衣衫。
第三剑。地下陡然冒出一支铁剑,刺入他左肩,将他整个人挑起悬在空中。右胸深深的血洞里,鲜血疾流如瀑,淋淋漓漓洒在地上。
白水部沉重地喘息着,像下一刻就要闭目死去。忽然,他狠命地动了一下肩膀,阔平的铁刃直接穿过了他的肩骨,他整个人像折翅的鸟,跌落在地。右足曲起,蹬地,他单腿站了起来,带着一身淋漓鲜血,望向白麓荒神。他周身的血无声震散成千点万点血珠,遍布白麓荒神四周,然后倏忽凝结——一瞬间,芒针、飞刀、飞蝗石、枣核箭、梭镖、铁蒺藜从四面八万袭向白麓荒神!
若是常人,下一刻就会被射成筛子。但白麓荒神还来得及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还不大废物,但毫无新意……”冲近他身的一刹,千万枚针刀石箭都凭空消失了,像是射入了不知名之所。下一瞬,千刀万箭又在距白水部背后仅有半寸处凭空出现,一点不浪费全从他身前穿出,激起偌大一蓬血雾。
五脏六腑几成碎末,白水部像死尸一样摔在地上,连呼吸都痛得吸不进一口气,但他的眼底依然闪烁着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光亮。
第四剑是火剑。它明净而灼热,直扑他的双眼而来,他只来得及略将头转开。火刃呼啸燎过,他半张脸连脖颈胸口都是黏稠的鲜血和焦烂,耳朵烧残了,左眼痛得睁不开来。
第五剑是木剑。地上石缝里生的一根木枝刹那间涨粗十倍,绕过他脖颈入地而生。这时,地上沾着血沫的残雪忽地聚合成一道轻薄的冰片,流光般掠向白麓荒神,直飞到距他瞳眸数寸处才滋地消融。白麓荒神眸光一转,木枝死死嵌入毫无相抗之力的白水部的脖颈,整整沉陷下去近半,再嗖地抽回,一下就拉开了他半条脖子。白水部声带气管俱被割断,头歪在一边,腔子里冒出的滚血和热气泼在残雪上,化开了一大块。
“想不到你还有一战之力。”白麓荒神眯起眼睛,“可还是老套之极。我要斩你三万六千剑,就绝不会有一剑重样,也绝不会让你提前死去,少挨一剑。”
话音刚落,呼吸间就要命赴黄泉的白水部猛地被白光包裹,悬空提起。片刻之间,他破碎焦烂的身体扭曲起来,筋腱牵扯,断臂重生,皮肉弥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就像撕坏的摩合罗被人用粗针大线缝起,而他也在极端痛苦中发出濒死般嘶哑的吼叫。
太痛了。破碎的身体在这样短的时间恢复如初,比之前的五剑加起来还要痛不欲生。刺目的白光消蚀着伤口,砍断半边的脖颈长好了,被砍断的双手又长了出来,焦烂的面目重又白皙光洁。他又能呼吸了,喉头又发出了声音。他从刀锯磨骨般的剧痛中捱了过来,勉强吐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有些疑惑地睁开了眼睛,望着白麓荒神:“为什么……”
还未等他看清那人面容,一串炫目剑光看不清是冰是火,便带着飒然风响雷霆电闪般落下!
刚刚长好的断腿,在未及眨眼的一瞬,就被削下了一片小小的皮肉,一滴血倏然滑落在地。紧接着,便是七片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来势虽快,每一剑都有细微的不同,或轻或沉,或宽或窄,或点或线,或烫或寒,一片片都切削得极为精准,薄如蝉翼,几乎透明,宛若漫天的霰雪。
一条腿很快就见了森森白骨。他试图移动、感觉这条腿,那里却是一片空无,只有关节上的筋腱还把两条腿骨颤巍巍地连在一起。
白麓荒神含笑看着他大睁的眼睛,调谑道:“我做旋切鱼脍本是一绝。你这水中蛟龙之属,一身细肉倒是鲸脂一般,好削得紧。”
白水部从喉咙底下低低地嘶吼了一声,面目扭曲、抽搐着,强抑着磨人的疼痛,咬得嘴唇满是鲜血,就是不肯对他露出一丝哭泣讨饶的表情。白麓荒神眸色沉沉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他终于受不了疼痛出声求饶,又似乎在期待他会如何硬扛到底。
剑光又起,不再纷乱轻灵,而是大开大阖,如劈山伐木,将他的右腿劈斩成数十段。白水部再也忍不住一声声凄厉的惨呼,可他像陷在松脂里的小虫子,定在白光里根本无法动弹。剑光斩到腰部,一道道生生穿过他的身体,五脏六腑被捅出密密麻麻的无数血洞……
他被拎在空中,被一剑剑砍削凌迟,浓红的血水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徐徐流淌,即将浸染到李昀羲苍白如雪的脸。可少女兀自沉睡,正沉陷在寂静冰凉的梦境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白水部喘息沉沉地望着这道安宁静谧的身影,铺天盖地的疼痛让他透不过气来。很快,意识变得模糊了,他的身体被削得几乎只剩骨头。可一道神光降下,肌肤骨骼又被催生复原,逼着他再度从混沌中苏醒,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每一寸无边之痛。
他忍不住惨笑道:“何必?你虽是神明,可毕竟早已衰微……你都舍不得用神力破除天魔印,又何必浪费在此……杀了我便是……如此……死去活来,我会恨你入骨……”
白麓荒神看着他,双眸如水,沉默不应,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雪塑。
一剑,一剑,又一剑。他一次次地失去手,失去脚,失去眼睛,失去唇舌。淋漓的鲜血泼洒滴溅在地上,干了一层,又浇上一层,干涸后很快又成血泊。理智断弦了无数次,他凄惨地呼喊父亲娘亲,呼喊谢子文,喊凤清仪,喊胭脂,喊燕三,喊着救我、救我。他呼叫上苍,给少都符最激烈的诅咒,又在气若游丝时,喃喃地反复忆念:昀羲,昀羲。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等死的难耐让痛苦的时间无限地拉长,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无间地狱磨骨成粉的磨盘里死去活来,永不超生。可他仍然强迫着自己清醒。不是不悔,悔恨和疼痛一起像铺天盖地的野火在他脏腑里燃烧不止——到了这种绝境,点滴无遗地清醒感知到能吞噬数辈子理智的痛苦,难说无怨无悔,可他早就选好了,也做好了即使后悔也要承受一切的准备。当初被刺一剑,就痛入骨髓几欲死去,刺三万六千剑,便是三万六千倍。即便设想过有多疼,真正被一剑剑折磨至死,感受到到底有多疼时,他还是恨不得从未出生在世上,从未吞过蛟丹,从未遇见过鲤鱼,从未经历过那些事。他恨不得从眉州到东海荒岛都是一场大梦,梦醒了,他还是一个在江边做苦力扛粮袋的小工,或者更早一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自家荷塘畔假山上的少年,手边丢着才看到第七遍的《太平广记》……
可他选了的,他已经为她的李昀羲,作出了抉择。纵然他知道自己会承受不住,纵然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他还是选了。选择时的决心已经堵死了后路,泯灭了反悔的可能。
自己选的路,千生万死也必须走完。
无边的黑暗中,走在他前方的红衣少女回过头来,扬眉灿烂一笑,容颜粲如日光。
三万六千剑结束前,他最后一次在重生的剧痛中苏醒,在一地血泊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是他断臂折腿、千疮百孔前的模样,白净,修长,像一尾白鱼,肌骨晶莹透光。
血泊里亮起了最后五道剑光。
那是最后要结束生命、赐给他死亡和永恒平静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