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套房的房门合上时,张淮看到那副从容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倦意。从高处俯瞰,新加坡的夜色极其繁华。泳池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岛屿上的月亮比平陆硕大,落地窗前,江盛怀的神情冷淡之至。“少爷。”餐桌又是空的。保姆一直照顾江麓,自然明白这是来自江先生的惩罚。她不知缘由,故而表情显得很为难:“先生说,练琴更重要。”家长会已经过去一天了,江麓知道榕谷的护士长会告诉张秘书的,哪怕妈妈自觉瞒得很好。在保姆担忧的眼神中,他略一点头,径直回了卧室。犯错了就会被惩罚。没有棍棒,所以算得上温和。况且钢琴原本就是每天都要练习的,只是少吃一顿晚饭而已。他坐在胡桃木色的钢琴前,指尖拂过一朵木刻的蔷薇。距离十二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按下琴键。空旷的横厅里,很快有钢琴声响起。一楼的餐厅,江家的厨师看着做好的甜点直皱眉。“上了一天课,晚饭都不让吃,人能熬得住吗?”保姆轻声说:“你下班吧。江先生的规矩你清楚,再者少爷他不会吃的。”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三楼的钢琴声,在江家这么多年,只会做饭的厨师也练出了副好耳朵。“造孽。”厨师摇了摇头,把甜点倒进了湿垃圾里。手指的关节抽痛时,江麓接到了江盛怀的电话。对面没有说话,江麓就继续弹。时间在钢琴声里流逝,直到时钟走向十二点,最后一个音节打破了那一端的沉默。“刚刚弹的,是不是梅西安的圣婴之吻?”江盛怀看不到,但江麓依然在琴凳上坐的笔直。“对。这是妈妈最后一场演奏会的闭幕曲。”“五年前,你还会弹错很多音,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失误了。”江麓垂眼,从江盛怀的声音里听出了微不可察的疲惫。“小麓,你在钢琴上不会犯相同的错。”“但关于你妈妈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似乎始终长不大,也学不会听话。”收到商泊云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确实存在着自私的侥幸,既然已经来了学校,是不是她也可以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听完老师的话,然后看一看的他的成绩单。所以知道后果,也还是怀着不安、在艺术部里等完了冗长的发言,又从老师手里接过话筒,直到确认五班的家长会差不多快要结束,他才匆匆地离开。指尖发胀,眼圈也发胀,江麓盯着那朵木刻的蔷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爸爸。”他活动着麻木的指节,把琴谱又翻过了一页。周一如此。周二要上晚自习,回来也是如此。周三。周四。仍然如此。江家的佣人意识到这次的惩罚太久了。“难不成要等到江先生回来,少爷才能吃晚饭吗?”“遭罪!那还有好多天,先生这次可是去国外出差。”“晚饭不吃会得胃病的。”“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再者,就算病了,那江家的医生也不是白拿薪水的。江先生是严厉了点,其他地方难道对少爷还不好吗?做父母的,说到底都是一片苦心。”“……你说得也是。”“不过,少爷这次是犯了什么错?我瞧他练琴是从来不懈怠的。老纪和他亲近,老纪知不知道?”“我明天去问问他……”下楼喝水的时候,江麓听到了厨房传来的讨论声。偷听是不对的,但就像江家的佣人所说的那样,比之其他人,他过得相当优渥。昂贵的精细的事物充斥着他的生活,唯一的要求是把琴弹好。情绪糟糕,胃里绞痛。客厅的吊灯光芒晃眼,他的影子向四面八方延伸,深浅不一地交叠。“少爷,怎么了?”保姆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不由得有些不安。“水凉了。崔姨,我想喝热的。”他握着水杯,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哦哦,好,过会儿我给你送上去。”“没事。放厨房就行了。您早点去休息吧。”江麓笑了笑,顺道和厨师也说了“晚安”。很快,钢琴声又重新响起了。静悄悄的客厅里,保姆和厨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悔。生活被钢琴割裂成两半,家和学校是相反的世界。一整周没有吃过晚饭当然会有影响,胃时不时隐隐作痛,带得江麓的面色也不太好。自习课,商泊云一边读题,一边捏他的手玩:“不舒服?”“有点儿。练琴睡太晚了。”指节被狗爪子很耐心地挨个揉了遍,积攒的肿胀感缓解了,江麓不由得蜷起手指,迅速被商泊云整个包住。“没有别的原因?”知心大狗问。“没。别看我,看题。”喜提一个白眼,商泊云慢悠悠应了一声,忍不住又捏了下他的脸颊,才笑嘻嘻地作罢。那份伴生了十几年的负罪感作祟,所以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商泊云。商泊云确认捂热了江麓的手后,就把注意力都放到题目上了。眼镜底下的长睫垂着,显得很认真。江麓心想,惩罚没什么。他可以忍受。就像江家的佣人认为的那样,他生来就得到很多。现在也拥有很多。冬季的月亮干燥而明亮,在深夜呈现出清新的轮廓。整座别墅早已经一片寂静。江麓低头整理曲谱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还在练琴?”商泊云的声音和着风声,从听筒中传来。江麓微怔,他看了眼时间,十二点。“早就结束了,我马上睡觉。你呢,在夜跑?”听着是在外面。商泊云哼笑道:“江麓,我觉得我们的守则上应该加上一条,彼此坦诚。”“好吧,我刚结束。”江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去阳台。”另一端,商泊云的语气猖狂得意。午夜,十二点,曾唾弃过自己存在童话主角妄想的江麓,遭遇了神奇的魔法。他站起来,跑过去推开了落地窗。澄明的月光底下,商泊云的身形也很清晰。爬满蔷薇的石墙之外,商泊云朝他遥遥挥了挥手。“你怎么这么晚来了这儿。”江麓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快。“自习课的那篇阅读没弄懂,睡不着。”商泊云瞎扯。江麓的心砰砰直跳,晚风迎面,他小声重复守则新加上的“你等我一下!”连鞋子也来不及换,江麓直接跑了出来。电梯很快到了一楼,只有吊灯还亮着,他踩着拖鞋,穿过无人的客厅。手机里,能够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处声音相合,江麓摁开铁门的开关。“不怕又崴了脚。”商泊云一边笑,一边张开手,稳稳当当地把江麓抱住。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里。江麓大口喘着气。跑得太急,手酸疼且没力气,他还是回抱住了商泊云。半夜十二点,这家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声称想他。然后揉乱了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