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注视着穷奇,静静地道:“与我契约、等同于与天界缔约。你以为,你真的有肆意破坏本座心血的权利么”
“我知道。”穷奇的目光凝滞在他脸庞上,“刀永远都在你手上。”
这句话的尾音十分沉郁,似已坠进莫可名状的深渊之中。他看着润玉,口中的每个字都渗出一股难以描述地痴念来。
“倘若你死了,即便背负着违约之刑——天雷加身、地火焚魂。我也要亲手试试这众生,究竟值不值得用我的陛下去换。”他握住润玉的手,将他的手抬至唇畔,很轻地吻了吻。“身陨道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如果九天之上,没有陛下在注视着我,穷奇,就只是一头凶兽而已。”
手背上的触感太轻太淡,又无端地很沉很重。润玉望着他锋利深邃的眉眼,怔了片刻才慢慢找回声音。
“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完成,很快……等安排好一切,我就找个地方好好渡劫。”
即便只是安抚,也好过什么都不承诺。飞升上清是六界共瞩的大事——根据往昔记载,陨落其中者并不多,多是心境未满,强行引渡天劫而陨。而润玉心境已满、修行臻至化境,按理说本应顺理成章升入上清。但他思虑太过,身负雷劫而留滞天界过久,有天雷心火循环之危。
每三道天雷,一道心火。对于修行之人,天界外力尚可抗,亦不算万分艰难。若心火一起,难以挣脱,极易心窍碎裂、元神崩毁、烟消云散。故而,愈到顶峰,愈发心境为上。
这也是太微多年来进展缓慢、荼姚年岁虚长难以寸进的原因之一。亦是斗姆元君恩顾天界,常坐论讲道的原因之一。
心火循环,是其中最为难熬的一种异变。期间滋味,非古籍能录。
润玉慢慢地收回手。他转过身望着天穹,似乎是想说什么话,但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他能感受自己一直在刻意押后的天劫,高悬的天之杀机开始显露锋芒,无怪乎会被穷奇察觉到。
万万年凶名震世的穷奇,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做他棋盘上,那颗最锐不可当的棋子。
☆、翻覆
锦觅屏退仙侍进门时,看到地上碎裂开的冰晶,和一地被震成齑粉看不出原貌的物件。坐在屏风后、床榻边的少年仍旧一袭白衣,但放眼望去,却与这白衣极不相称——
他神情阴郁得像是暴风雨前铺山盖顶的密云。那双往日纯澈天真的眼,弥漫着难测的雾色。
锦觅自行拉开一张椅,侧身坐下。这殿内的一切陈设,皆是天界一贯明亮大气的风格,她的手扶在椅边儿上,多年未着的粉衣与象牙白的色泽顺理成章地融在了一起。
往日的棠樾,应该恭敬谦和地起身唤她“母亲”。但现在拼死破封的苍鸾,只剩下一许扫视而来的、阴翳的眸光。
这双眼眸中,泛着凛冽的寒意。
锦觅并不在意他是否恭敬。知子莫若母,她了解棠樾,就如棠樾了解她一样。
她此生唯一的孩子哑着嗓子,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声音道:“墨鲤是你引回来的。”
锦觅抬眼望他,觉得对方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失心的狼狈来,一袭似雪白衣,不显出尘,反衬颓唐。
“助你破封,助你取出缠情淬神丹,助你受尽润玉仙的怜爱——不好么,还有什么不满意”锦觅轻轻地敲着桌面,露出一点儿微含讥诮的笑。“小鹭,你这些年最会的一招,就是将计就计。初化的黑龙虽比受封苍鸾强,但也不至于能杀你……这一步,走得险了。”
棠樾注视着她,看着昔日平淡布衣的母亲换上近似花神的装束侧坐于对面,支颔露笑,意气风发的模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艳羡,和这短暂艳羡之后寂如尘烟的同情。
“像母亲这样享过珍爱的人,不会明白有的人为一个拥抱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锦觅抚着椅边儿的手缓缓收紧,从骨节中泛出青白的颜色。她仍抬着头,仍旧风华正盛,仍旧是脱去了一身的凡尘气。但棠樾还是能从这好得不能再好的境况下,窥见锦觅心间迸裂开的细密伤疤。
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
棠樾收回目光,道:“若不是母亲那一封信上的灵力封泥,我还不必行第一步险招。母亲料定我对伯父有所图谋,不会安分守己,刻意以此告诉伯父……我所做之事与你无关。但血缘之亲,难道如此就能撇干净么
“姻缘劫是假,缠情丹却是真。我是封印之身,没有母亲与父亲的援手,又如何设计这样的骗局。您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锦觅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粉纱,启唇道:“我借由协助分魂一事将你送到天界,是让你展现自己的价值,为润玉仙所用的。或是待花界回归,也可作为我的臂助。但你——”她顿了顿,声音微微加重一些,“顺势把小鱼仙倌拖进了莫须有的姻缘劫中,小鹭……”她笑了一声,“这能不能算是一种,要挟”
“要挟么”棠樾眼也不眨,直直地看着她道:“伯父垂爱众生,我早就说过。因为他不在意,才有你我动作的余地。无论是母亲今日能重返天界,以花主之身站在这,还是我能以前魔尊之子的身份,住在天界最靠近帝宫之处,都是因为,伯父他根本不关心旧事,不关心之前的恩怨。”
他这番话说得平淡,却好似一把淬血之刀一般。锦觅的神情逐渐地冰冷下来,天地至寒的霜花散出深浓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