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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第1页)

胡安已很久没见过这张脸——这张曾在过往许许多多个日夜中与他相视共眠的脸。像是近十天、又或者是个把月,总之是细一回想便算得出来的日子。在那一眼之前,胡安本以为再不会与她见面了,毕竟上一次分别她红着眼道:“您从此再不要来见我。”她是为什么哭?只记得他喝醉了酒,硬拉着她往雪地里钻,俩人争执、面赤,最后决裂:“你如今见我败落了,恨不得飞快地去找下家,我舅舅多合适?”之后说了什么也记不清,到底是一些不入耳的话,冰天雪地里,唯一清楚是俩人通红的脸,高扬着谁也不放过谁。直至她咬着牙,总算低下头来去拉他一把,他却一扬手,“碰过他的手不必再来碰我。”她便僵住了,好一会儿没声,最后一扯脖颈扯下来一块金怀表,那是他送她的,戴起来直垂到心口下,当初他送给她时:“这可像我们——长长久久!”

那是俩人最耳鬓厮磨的五年。胡安因她和莺莺斩断了联系不说,把大把钱票金银送入她怀中不说,更不必谈对她那些细碎的照应、别出心裁的种种心意。相识第三个年头,胡安二十三岁,按父亲说年少正当时,得出外历练一番去。他要坐船的前一天晚上还奔她那去,即便半夜里也顾不得休息,只知道她又生了好大的病,好药都得经过自个的手送到她手里,坐到床头问:“你今日身体怎么样?”她是最容易消瘦的,那会儿脸颊已经都瘦到凹下去了,张着嘴还只笑道:“您何必来呀?”他当听不见,只管握住她的手一块坐到天明,她的手也冷,冬天更像握住了一块冰。隔日起来冰融了,冰水却融到胡安手心里了,他自那天后也病了,还管什么历练去?他一向做个“混账”。父亲也不管,他派人把船票送回去,他父亲便当众人把船票撕碎了。胡家祠堂里供的都是一生清白的人,他父亲得知她的存在时,怒到扬言:“胡安死后不要入我胡家祖祠!我只当胡家从未生过这样一个登徒子!”胡安听了只顾一笑,还唤来人力车乘上去见她。她在一间交际舞场做事,可她并不会跳舞,好歹凭着一张美丽的脸讨生计,也讨得极其出色,几乎所有人都认得她,他们一遍遍唤她:“浮萍!”胡安却不常叫她的名字。他是知道她的名字是最俗的,和“如烟”“思梦”“莺莺”这样的名字无别,但她又不像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她要比她们更出众些,更漂亮些,又或者说不是如此平庸的特质,是她性子更倔些、眉眼上扬时情意更浓烈些,那也是后来他才领略的种种。偏要分明了讲——无非是他认为她会爱他些。

俩人第一回见面已是今日的五年前。胡安的母亲亦是那一年逝世。正好是冬至过后的一天,得了几年的肺痨终究是治不好,那一个夜晚再也没喘过气来,香消陨玉而去了。他从小无疑和母亲是最要好的,他父亲一生只娶了两房,最爱的是因难产早已逝世的正房。他母亲来做小房无非是为继承香火,所幸是争气,结婚的第一年便把他生下来了,从此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段极其漫长的日子。后来一直操持到三十几岁,终于是患了病了,医生说病情不愈是因为长期受风寒,半夜的风可不能吹,阴冷的很!可他母亲哪听得这话,他父亲不来,他母亲就留着房门等,就这么等了十几年,一朝一夕都等过去了。后来忽然有一个夜晚再也没有将他父亲等来,却等来了自个的劫数。

胡安那日从灵堂出来,穿了一身清清白白,盘扣系的整齐的长褂子,脖颈上戴一串玉佩饰,他母亲生前把他养成了一个极爱体面的人,即便家中有丧事,要外出去也得把袖口衣领打理的方方正正,面不露疲色,一挽衣袖,一双干净的手挥出去,高傲地喊来一辆车。车夫停下来,认得他是胡家的少爷,张了嘴便喊:“爷,您到哪儿去?”胡安道:“请到安平楼去。”车夫问:“是新开的饭店?”胡安说道:“你从这条大街直走,我给你指路便是。”车夫笑道:“您直说是那儿,我看看能抄的近路嘛。”他飞快地拉起了车子,路上还问:“是绸庄么?像是有个绸庄叫安平。”胡安道:“不是,我既不是吃饭去,亦不是打布去——那是一个舞场。”车夫愣了一会儿方说:“哦,倒有舞场叫那么高雅的名儿。”

拉过一场细雪到了门前,看见了莺莺,她回回在那儿等着他来。莺莺向来是个极机敏的人,摸清楚了他大约几点钟来,就守住了那个时点。胡安下了车,便由她挽住手进了门,边走着莺莺还问:“您最近怎的不常来?”胡安转脸看她一眼,那时与她已相识两个年头,竟是第一次如此明明白白看她的脸,原来只是浓墨重彩的假面,红的唇齿、绿的眼皮、雪白的额下悬挂了一双黑似深洞的眼睛,正盯着他。于是他并不做回答,直上了楼,听了一片莺歌婉转,抬起眼来望一眼,细细的音乐声中忽然流过去一阵一阵低低的鸣泣。胡安见着有人倚在廊上哭,是一个低着脸的女人,她的肩头颤抖着,背对着人正止不住地抹泪。莺莺却笑道:“您说最可怜的是不是蠢女人?指望有妻子的男人来爱她,连自己妻子都不爱的男人,又有什么心去爱别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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