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记得后来她将手往丝质旗袍的暗扣里摘,摘出来一朵金色细线刺成的白绒花,花卉中间点着金心,月亮照在上头正令它熠熠生辉着呢。她将胡安的手牵到她腿上,往他手心里放进了这朵金心,她只是微笑道:“这是我自己买的头一件金饰做的,我很喜欢,只因它碎了我才将它刺成一个小扣,点上绒花。我此刻随身带着的,最为珍贵的也就这件东西。”胡安笑道:“女人送男人扣饰,有意头在——”浮萍道:“您要是不喜欢便说不喜欢,还我就是。”胡安立即将那朵雪白又闪着金光的绒花别在自己那件半敞着的绸缎睡衣领口前,只当以此来回答她的话了,自此的五年浮萍也并非记得无比清晰,只知道他总是戴着的。浮萍却在他别上绒花之后将玉坠子取了下来,她解的急又快,于是上头胡乱缠了她好几根长发,她拿在手里慢慢地解,却解不开,索性张开牙来咬断了这束缚方再次还到了胡安的手里去。胡安道:“这是我要送你的。”浮萍望住他:“您说过这是你母亲送你的。您难道恨您母亲啦?”胡安却怔了怔,方冷笑道:“我并不恨她呀。或者只要人一旦死去,就会永远地遗忘对她的憎恨——又或者是说淡淡的厌恶罢,连厌恶都变得淡淡了!实际我是对懦弱的女人的厌恶是从我母亲那儿生出来的。”浮萍仰着脸仍望他,笑了,同他一块冷笑,又转为大笑起来。胡安道:“怎么?你不敢收,是怕染了我母亲的“懦病”。可是你不会的,你不会像她一样,正因为你不像她,也就不会像别的任何的女人。”浮萍道:“实际我跟她们是一模一样的。”胡安又笑了:“你跟她们模样不一样。”浮萍笑道:“可你也不能担保你以后不会对我生出——淡淡的厌恶!”于是她与他就从这句话开始放声大笑起来,甲板摇晃着,她亦与他一同摇晃着,周身是蒙胧胧的,分不清脸、鼻子、眼,胡安便将手覆在了她的每一寸肌肤纹理上,细细地抚摸着。浮萍重在这样一种令人发笑的气氛中为他戴上了那块玉坠子,重又转往他滚烫的怀中跌去,仿佛从此跌入了另一片柔软的天地。胡安伸出手来揽住她半个身躯,听她忽然笑道:“我将这坠子又送还给您了,您以后可不要又“借花献佛”呀!”浮萍如今又看见因车子摇晃间爱佳颈项上亦随之摆动的玉坠时,方恍然道原来这世间的事好似都藏在一个西洋摆钟里头,转过去,又晃回来,无非是换着时间来将许多人捉弄。
浮萍不知何日方记起来那个金玉戒指——已被她拿去换了姨妈的药。她脱下来扔与姨妈的那一日不知是否会与胡安和爱佳的某个恩爱时刻重叠合,她几乎咳得晕死过去,但胡安仍可以在某一个柜台前为爱佳挑选各式样的雕花戒指,只为与她的婚姻做准备。浮萍与爱佳同坐在这样一辆驶往茫茫雪地的车子之中,她看着爱佳,仿佛看着幻梦中的自己,对着她笑起来时,自己便变得不那么低微了。好歹在这辆车上——她们是同起同坐的。正如那片海港上的两个夜晚,胡安第一次令她感受到了“平等”的滋味。他第一次为她梳头,为她端来热水在她床前坐着,轮渡往前开,耳边是一阵阵低沉的鸣响,浮萍正是在这样的鸣声中听见胡安说道:“我送你件回礼。”于是他将自己细长的手摆在她的床沿上,摆弄的是自己拇指上戴着的一颗通透的金玉戒指,他将它摘下来,为她戴到她的手上去。他笑道:“这样用钱买来的东西便什么意头也没有了。”浮萍笑道:“掉了。”它掉在船板上,不住地跌宕起来,又跌回胡安的脚边去。胡安弯腰捡起来之间,又仰着脸笑她,或是笑自己:“这样跪着送你——又让它有意头了。”于是他站起来,真正地为她戴上这样一个也曾在他身上戴过的一样物件。直至多少个日子后的一个夜晚,浮萍拿它来救了命,以此也当是胡安又救了她了。爱佳此刻即便如何转动自己手上那样一个合适的几乎是生长在她手指上的金戒指,直至手上留下深刻的指痕,但无论如何它是永远不会从爱佳的手上掉落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
车子越开越慢了,不知要开往什么地方。爱佳道:“哦——待会到胡家去吧。我有件东西要给胡少爷。”于是车夫应了声,便驶过天桥底下去,往大路面开去,这条路开到尽头是胡家的大宅。两扇金漆描边的门在雪色里发着虚掩的金光,门半开着,里头站了一个人,像是胡安,又像是他父亲。门开了,胡安仍穿他那身宝蓝大褂出来,雪地里他站在门阶上,手里搭着一件西式的羊皮大衣。浮萍从前从未见过他这么穿,于是这么匆匆一眼她竟以为恍如隔世,实际在数的清的日子之前,她还和他在同一张幔帐上,细数过他大褂上有多少根金线呢。爱佳在白帘子里挥出手去,胡安却看不见,只是乘上了他的车,不知为什么离去了。爱佳将要给他的东西从厚棉手袖之中抽出来了,是一颗黑色的领扣,她握了握紧,笑道:“领扣掉了,所以才拿在手上不穿呀。”浮萍道:“那是你送他的么?”爱佳道:“是我送他的。”她把脸扭过来,是一张什么也没有的脸,清白、平淡的仿佛从未生过喜与悲——她这样来望着浮萍。浮萍道:“你已经很像一个妻子。”爱佳笑道:“什么?”浮萍也笑了:“我见过很多男人的妻子,她们的脸和你是一样的。总有一种隐忍的意味,却常常不知道在忍耐着什么。”爱佳却不回她的话。浮萍忽地问道:“什么时候结婚?”爱佳道:“兴许是开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亦是难以捉摸,浮萍并不知道爱佳是否会为即将与胡安结婚而感到一丝异样的情意。而归根于那到底应是怎样的情意,或者是爱佳与胡安也暂且不会懂得的,无非是化为她自己意象之中的痛苦,却是两个当事者之间的无知无畏。只因胡安与爱佳这两个人,这两个名字即便写到婚书上去,也无疑是最般配的姓与名,最般配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