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即便把电话抢过去了,说了些什么她也再听不见,忽然听到“结了婚不成”这句话,她又感到今日自己真正的承受了莫大的羞辱。那晚周成留下她在公馆内吃饭,吃完饭后强硬地让人请她穿过小花园后头,躲在一间铺上竹藤蒲座的日式茶间里头来喝酒,她记着那儿的日本灯笼是白里画着红花,晃过来游过去之间,仿佛一张张女人的脸。周成喝醉后涎着脸来问她:“你回信说让我从此不要打搅你,那封信是你写的?”浮萍道:“是的。”周成笑道:“你好像并不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浮萍侧着脸并不看他。他只是执意地,凑到她面前去,恨不得将自己那一张令人厌恶的脸与她的脸融合在一起,仿佛可以因此变得不那么丑陋。浮萍忽地站起来:“我何必了解你?我只需知道你是胡安的舅舅这一件事。”周成终于大笑道:“哦,我就知道是我那个小外甥害了你,害你以为他爱你!所以你便不明不白为他守起身来了——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浮萍不知是气的,或是冷的在打颤。她只是咬着牙,压迫自己绝不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来咬上自己的手腕一口,把眼睛睁着来瞪他时,他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双唇上淡淡的红色,在他眼中那是令人沉迷的红。于是周成将手放在她的唇边,指腹间染上一抹红后又放在浮萍的眼皮上擦了擦,便把她一张白色的脸擦上了一片红色,正如那个日本灯笼转动之间,浮萍转过脸来,同时伸手来扯住他已不断压下来的肩膀,紧接着,是他的脸,是他近在咫尺间的气息,他忽地替她在她的臂膀上恨恨地咬了一口。浮萍痛的立即呼喊出来,又或者她呼喊的并不是这样一份疼痛,而只是在回应胡安那一句:“请你返回天津一趟,我要见你。”但她却看见开着的小窗台飘进雪来,把那一个个亮着微光的日本灯笼打湿了。周成的幻影随之猛然地倒了下来,于是她高昂的呼喊,近似求救般的呼喊——终于一同被暴雪淹没了。
忆一场游过往(下)
浮萍与胡安相识不久时曾随着胡安到过一趟广州。他父亲为他买了船票,他便为着她再买了一票,他父亲劝说他到广州去谈贸易,他却劝说她跟着他到广州的轮渡上来过生。那时正值六月份,天津最热的时节,他在家里闷了件长大褂正中午乘车路过市面到舞场去,推开一屏大门,直走到楼上浮萍的房间里。他将票面放在她的五尺桌上,在梳妆镜里盯着她那一张正上颜色的脸:“明天凌晨的船,晚上早些睡吧,我天亮就来接你。”浮萍如今还记着这般清晰,是由于胡安在轮渡上亲手送她的一个雕花戒指至今仍锁在他称呼为“小箱笼”的匣子里,他选的大了,只能戴到她的拇指上,她后来常常说戴起来显得十分老气——因此她一次也没有戴过。浮萍随着他乘上轮渡当天便下了雨,夏季下的雨是湿冷的,忽地拍在人的脸上,像一根根小刺似的把人昏沉的意识扎得很清醒。胡安与她对坐在船间的甲板上,胡安问她:“你好像不常坐轮渡。”浮萍笑道:“您好像什么都知道。”胡安道:“你皱了皱眉头,因为晕船很痛苦么?又或者是与我一块坐船才痛苦。”浮萍便不说话了。她记着她痴痴地朝着海面上望,直到轮渡驶出一大段路程,胡安回过脸来看着她时,张着嘴便把一腔酸水都倒在了船板上。浮萍当时几乎吓得脸色铁青,直至他前仰后呕一番后重又扬起脸来看她,笑道:“可我是晕船的。”
驶到广州去的轮渡在海面上停停歇歇,得要两天左右。胡安在轮渡里要了两个相邻的小隔间,隔间内各放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一张铺上软垫的小红木座椅,其中一间隔间的红木座椅上放了一盒栗子糖。浮萍第一次推门推到另一间没有放糖的隔间去,胡安道:“姐姐推错了。”浮萍当下莫名地气结,冷着脸还以为他是在那暗讽她的年龄,实际女人一旦过了特定的年龄段来,便会指责起一切与年龄有关的玩笑话。可胡安是不知情的,他站起身来,将她引到另一间隔间去,笑着说道:“小床边上有铃,你需要什么东西拉一下吩咐人送来。”浮萍道:“我并不需要什么东西。”而后又见他扭了身走了,方叫住他:“今日您过生。”胡安点了点头,又回过身来往她的小隔间里走进去了。在床沿边上坐上,他忽地抓住她飘忽的眼睛对望:“我上次过是三年前,和莺莺一块过。”浮萍道:“您和莺莺相识很久。”胡安道:“不久,长不过两年罢。”浮萍进到隔间里,把门留上一条缝,船板小窗外的光线隐隐照进来。浮萍记得胡安的脸在灰蒙蒙的光线下亦是很分明的,每一种神色都在他的脸上深刻地显现出来——那是一张阴郁又多情的脸。于是浮萍便悟出太多情的男人实际是最无情的,把一点点情爱均匀地分布给很多人,每个人都得到同样的,不值一提的爱。后来浮萍自胡安与她分离,也会梦见这般残忍的梦境,亦是那片流水般的朱红色,爱佳在红里头问他:“你与浮萍小姐相识很久?”胡安只是淡淡地回了她的话:“不久,长不过五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