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与檀香(四)
流月宫。
圆形窗上竖格栅的一排细密的影子落在桌面上,光移影动,流动的云雾在窗臺映出带着靛色的变幻暖光。
香雾斜升,馥郁的烟气沾染了天子绣着金线的黑袍。年轻的天子轻轻向后靠了靠,对浓郁的熏香暗皱眉头。
赵太妃以手撑着额头假寐,尾指套着尖尖的护甲,指缝间隐约露出深而长的眼角纹。
「母妃……」
「皇儿。」赵太妃眼睛也没睁,仍然保持着那个疲倦的姿势,「你纡尊降贵到母妃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要走那个丫头吗?」
年轻的天子让这话一梗,顿了顿才道:「母妃知道佩云是冤枉的,她自小服侍在朕身边,最是老实谨慎……」
赵太妃冷笑一声,抬起眼,带着嘲讽笑意的眼眸深深地望向他:「皇儿,人是会变的。」
天子一怔,明显感受到母亲的态度有所不同了。
先前她是贪图名利、娇气跋扈,但是对他这个儿子,总怀着一种打心眼里的热忱,她期盼着他的到来,喋喋不休地对他说话,给他大把他并不需要的关怀,每当他要离开,她眼里会流露出失落和不舍。
现在,这个被他牢牢握在手里的深宫女人,转眼间变成一个冷静的陌生人,他反而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
「母妃想必是对此事有些误会。」他叹息一声,「是朕让佩云盯着帝姬,一日三餐、游玩进学,帝姬的大小事宜都一字不落地向朕彙报,与她交换资讯的那个太监,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太情愿地承认:「淞敏是朕的同胞妹妹,朕怎么可能漠不关心?她自小不与朕亲近,朕也拉不下脸来找她,只好以这样的方式,承担一个兄长的责任……」
赵太妃盯着桌面不语,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水雾。
「是朕将苏佩云送进凤阳宫,因为朕觉得她妥帖细心,举止稳重,进退得宜,让她照顾教导帝姬,想必对淞敏有益。」
「举止稳重,进退得宜……」赵太妃陡然一僵,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死死瞪住天子,「你觉得,我这个母妃行不正坐不端,没办法对女儿言传身教?」
天子一怔:「朕……朕不是……」
他看着赵太妃布满血丝的眼睛,明白他们无法交流,便颓然放弃了。
母子二人沉默许久,气氛僵持而凝重,他率先开口:「母妃心里一直有怨,是怨儿子没有让母妃做太后?」
赵太妃嘴角噙着一丝无谓的冷笑。
天子径自耐心地继续:「您对我有生养之恩,可是一国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无可指摘。」
这话言有所指,说得十分强硬,戳了赵太妃痛脚。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颤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紧了不放!你认定我有错,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都是为了谁?你说!」
天子的脾气也被激了起来:「朕在先皇后处,吃喝不愁,被照顾得很好,母妃有什么可担心的?争名逐利,草菅人命,难道也是为了朕?」
「她照顾你很好?」赵太妃的眼泪簌簌而下,她的手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我不好!我自己的儿子不跟我亲,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好好进学……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儿子,你究竟懂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
天子在这份盛怒面前尴尬地沉默了。
他习惯了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的节奏,在女人积压已久的小爱与怨怼中,感到更加无所适从。
十年,足以让最亲密的骨血变得陌生。
爆发过后的场景是无言而丑陋的,赵太妃的眼泪如同小溪,衝花了浓重的脂粉。出阁前坐着七香车、万人仰望的赵小姐,万里挑一的尊贵美艳,最终也不过是深宫中一个捆绑亲情的老迈母亲。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开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对谁说。她的声音低哑,像是老旧的纺车:「你知道吗?你舅舅死时,拉着我的手,以慕氏玉牌为交换,流着泪请我将他的孩子接回来。我那时十分诧异,想他半生辉煌,娶了如花美眷,儿女双全,临了却还惦记着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苍凉地笑了,「我现在明白了,这是诅咒,我们赵家人早年不择手段,拿孩子换虚名,到头来都是要还的。」
天子心内暗暗疑惑。
母亲突然地提起了舅舅,过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与皇室不亲,死得也并非大张旗鼓,几乎是早就被众人忘却。
他听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时间有限,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缓和与赵太妃的关係,让她鬆口放佩云出来,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计画之内。
他从袖中掏出个檀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睨着赵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软:「孩儿此行不是来伤母妃的心的,这么多年,孩儿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带了礼物来,请求母亲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