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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我在厨房找到几个干瘪的红薯,因为太小漏到灶台下才没被搜刮去,兜来一并丢进火里烤了。等我换好衣裳,嘉言已经瘸着腿凑过去,扒出一个剥开吃起来。
“丛霜你也来吃,不饿么?”她鼓着腮帮。
“嘉言。”
“唔?”
我望着无比真实的火光,担忧丝毫未减,心想眼下的梦境兴许云梦有法子,便蹲下问她:“常听说你们云梦的锻心……梦是什么光景?”
她咽了一口,眼波流转,认认真真地看我。
“锻心是观梦课业中的一环,也是云梦每年考校的科目。凡是有入梦天赋的师姐每日都要去过一遍——当然有师叔看顾,最凶险也是狼狈点罢了。”
“这么说并不足虑?”
“非也,梦是入口蜜糖,亦是封喉毒药。天赋好只是入门而已,再往细说,心性不坚之辈,以及孩童时经历坎坷、平素诸多求不得的可怜人,会在梦里愈发看不清自身。锻心在于诘问,在寻到心魔除之,由此窥得梦中大自在,方可破茧而出。”
她软绵绵地坐着,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添了几分翠微居大师姐的风采。
“旁人不知,就说我自己吧。”
“我并不是内门弟子,”她低头说,“我本姓李,父亲是个小官,当时胡惟庸案牵涉过多,朝中无人只得回调家父。父亲怕此去凶险,临行前便将弟弟和我送往武当与云梦,只求连坐也能留下骨血。我胎里不足,幼年就在桃源津养着,平日里跟着澜姐瞎闹,后来云梦山庄的叶长老喜爱我,便把我揽到她们一族,直到九岁时父亲想接我回家,我没有回去,门里才说过几年收我进内门。”
“我不想回金陵,也不想回家绣花,我在桃源津过得自在,后来搬去翠微居也被师姐照顾着,这些都是师门的良苦用心,要知道自小在云梦山庄长大的孩子都不曾尝过悲苦绝望的滋味,若是有天赋,一经点拨,观梦之途便走得坦荡。”
“只是丛霜,人总是要长大的,云梦山庄能给一个圆满的过往,长辈慈爱,姐妹扶持,却不能保得前路顺遂,甚至得到后更难失去,见到公平也更难忍受腌臜之事。很多出去的师姐回来困于痛苦的梦境,最后不得已放弃观梦。”
这些话嘉言以前陆陆续续讲过,有关她的过往和见闻,如今仔仔细细说来,我听她讲解,突然想起……那靖难后的嘉言又付出了多少心血,才得以披荆斩棘杀尽心魔噩梦。
她从没向我提过。
我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回蹭我,挪近几步,开开心心地偎在我怀里,我俩都是十几岁的身形,像两只取暖的小兽。
“丛霜啊,我不知道你在困惑什么,”她舒服地喟叹,青葱手指在我心口点了点,“不过万法归宗,观梦也如此,梦由心生,她有一个心,脱不开贪嗔痴恨爱恶欲。”
“这叫执。”
我抓住她的手指。
“这么说有点像佛法,可我们不是少林武当,谈不上净六根斩三尸。在医者眼中‘执’非恶事,□□凡胎谁人不是心肝脾肺肾,喜怒思悲恐,五脏五情本就共存谈何弃之,无非在方寸中掌握一个‘度’。求得一个物我相谐、圆达通融而已。”
“怪不得你们劝人都是去看看风景吧,去睡一觉吧,去吃顿好的吧。”我逗她。
“……有什么办法,”她脸微红,认真地辩解道,“多少前辈被往事拖累不堪其扰的。世间心伤最难愈,噩梦最难过,唯有将心放在梦外,所以师姐们把它放到无伤痛的云梦山庄,赠与爱人,寄托医书,飞向华山飞雪和江南落花……不过暗示自己,当遇见别人梦中的万千景色,无数喜不自胜、肝肠寸断,乃至遇到自己梦里的执,记得两相比较才谈得起放下。”
她一手在下,做出支撑的动作。
“当你身后有一个金山,还会在意过去一个铜板么?当你有个安居所,还会害怕过去的颠沛流离?就算会,日子长了,有这些东西支撑你去面对往日的不堪,总会释然的。”
“这便是锻心了,等这些都安然渡过,你就如同牵着线的风筝飞高飞远,观梦一途才叫觅得自在,有所小成。”
“有道是——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沧海生白波。”
她说累了,停下来静静看着我。
她声音软糯,道理讲得明明白白,我听着舒服,抱着她向上托了托,下巴搁肩膀上,问:“怎么了?”
“霜儿,”她不知想到什么,小声说,“临走前我想看一眼师姐。”
“好。”
她偏过头,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带着一股红薯的甜味,我恼她小小年纪这么胡闹,又忐忑地念着梦由心生,莫不是我在想什么绮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