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见哪里有破绽。更有甚者,灰衣破履的人群就像灰泥样的洪水,他们有富贵的、贫贱的,担忧苦恼的,也有谩骂嘶吼的,而我和嘉言是两团紫蓝,落在其中格外刺眼。
人朝我们走来,又分成两股,偶尔目光交汇,神色呆滞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托了托背上的嘉言,低头朝拐巷走去,路旁两人盯着嘉言许久,跟在我身后互相打眼色,手压在袖里不知藏着什么。
……嘉言还真惹上了麻烦。
念头一起,我快步穿过窄巷,踩着屋檐滑到临街去,临街尽头是个大户,门户大开,不知都被洗劫几次了,我一边惊叹梦里的构设如此真实,一边弓着背掉进后院里。
伤口又裂了。我忍着痛闭好柴房的门,回头问嘉言:“你惹到什么祸事了?”
柴房又潮又冷,不知关过什么,墙壁上还溅着几道污渍。
嘉言被我放在柴火垛上,伤腿不用着地,坐着也和我齐高,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尖,惨兮兮地对我说:“丛霜,我冷。”
我瞪她。
她别扭地晃晃冻白的脚,轻轻蹬我一下才小声说:“可能是师姐找我。”
“找你?”
“算着日子,她们应该到清风帮了,清风帮在这里势力大,八成是受师姐托付来寻我……”她分析地有模有样,“你把我送到清风帮就没事了。”
我只觉气闷,心想送你回去,然后再去临清城救你不成,“不行,北军不知何时打到这儿来,当务之急是南渡去找在两湖的云梦医馆,清风帮我信不过。”
“你不给清风帮说一声,不让我给师姐送个口信,”她睁大眼睛,笑出声来,“刚才那一面,他们肯定以为我被贼人掳去了。”
奇怪,我本来只是送她下山的路人,刚才心急,直接说出要抛下她师姐南渡的想法,她没有觉得我居心不良,没有赌气离开,也没有执意要给师姐通信。甚至除了刚见面的一点娇蛮,她都乖顺得不像话。
我再次不知该说什么,小冤家倒是左顾右盼,然后期期艾艾地过来牵我衣袖,“丛霜,我冷,还饿了……”
“……”
老实说,我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只得跳墙而去,从仆从的房里搜出几件破旧棉衣,衣上满是补丁,边上又漏出几条棉花,一看就是逃难都不屑带着的。
天渐渐暗了,我点起一团枯草堆在墙角,借着光帮她把碟音上的花拆下来。挽着头发的蝴蝶金饰一摘,如瀑的长发落到嘉言裸露的肩上。
不像我遇见她时她的头发干枯打结,最后只能剪去。
我不由摸摸她的脑袋。
她解下胸前的蝴蝶饰品,害羞地揪住衣角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脱……”
“就你这腿么?”我笑出声,不由分说先把破袄给她裹上,她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小脸冻得青白,散着头发也不像贵家小姐,反倒像个小乞儿。
脱倒是不必,碟音由上好的绸料缝制,又是齐胸襦裙的样式,我拿匕首将袖子拆掉,花瓣一样的裙摆也齐腰裁去当一件贴身小衣,心疼得嘉言都要哭了。
她蹬来蹬去还是被我套上仆役的破棉裤,腿重新上好药,还穿了一双乡下人的棉鞋,好一番打扮后,她坐回柴火垛上打哭嗝。
“怎么了?”
“你把我弄得好丑。”她摸着头顶的小髻说。
“嗯,转过脸来。”我唤她。
“……”她横眼过来,两鬓垂下的软发跟着一甩。
我笑着托住她下颌,拿出半截眉笔给她描画,不是黛眉开娇,而是将眉毛描浓眼睛描长,易居的易容之术闻名江湖,常年在外执行任务的我颇有心得,再说嘉言没长开,很容易修出一副少年郎的扮相,“我们是一对兄弟,主家在金陵跑布匹生意,结果北方铺子被人抢杀,伙计死得死逃得逃,你我无处傍身只能南下找主家……嗯,主家姓钱,我叫钱阿五,你叫钱小七好了。”
嘉言从我说第一个字就在憋笑,钱阿五一出,她再忍不住了,埋进我的肩膀笑得直抖。
“你在外面这么久都没有扮成男孩,怎么现在要这样了?”她饶有兴趣地问。
建文二年遇见嘉言时,她已历经诸多折磨,性子有些沉默,一路上从不问我这些,我一时感慨,抚了抚她的后背。
“是因为我好看吗?”她抬头弯眼笑起来,“若是兄妹,你怕我被人拐卖,若是姐弟,出门在外姐姐就不好说话,你要照顾我,还要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丛霜啊,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啊。”
她这样叹道,丛霜啊,听上去也像极了后来她叫我霜儿。
她的眼睛晶亮,火光映着,尽是一片烘热的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