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受尽他人的恶意和折磨,母亲也总是将他抱在怀里,温声地否认那些乌涂之言,坚定地对他说,阿雪永远是母亲最珍贵的宝贝。他虽被锁在深宫,却始终被母亲的爱意守护。随着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思母亲之所思,更学会了恨母亲之所恨。所以后来江明悟把他带走,给他穿上锦衣华服,让他踏入高屋大殿,见到自己所谓的兄弟姐妹的时候,他也依旧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低如尘埃。只因那些人在他眼里,跟披着人皮的恶鬼无异。直到遇见殷上。那身原本没什么感觉的广袖王服,在遇见她之后,好像突然让自己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低头,沉默,原本无所谓身边侍从的推搡,在那时那刻也变得如此难以忍受。怎么行走坐卧、怎么食餐饮酒、怎么言辞有礼……那些原本他嗤之以鼻的王族风度,原来,是如此金铮玉润的模样。每每短暂的对视,心里涌起的,都是从未有过的、深切的自卑。在得到她给予的衣食之后,心里除了几分警惕,最多的还是疑惑——幼年遇到无缘无故的恶意太多,导致他更不敢相信无缘无故的善意。怎么会有人对他好?除了母亲,怎么还会有人关心他吃没吃饱,穿没穿暖?他怀着疑惑、卑微、警惕,以及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隐秘期待,接受着她一日接一日的帮助。没有理由,真的能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吗?还没等他想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发现了殷上不止对他一个人好。应该说,殷上对所有身边的人都很好。她就是有这种特性,心中怀的是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大义。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任何在她看来需要帮助的人她都会施以援手,不论是他还是索千钰,或是她遇到的所有其他人。然而一旦发现他们不需要帮助了,她也能毫不犹疑的抽身离开,不图一丝回报。她就是这么好,好到让他费尽心机,求索多年…………正盯着她的脸出神,身下的手却动了动,他四散的思绪一下子被收回,心跳也好似漏了一拍,还来不及闭眼,就和一双寡淡平静的双目直接对视。冬日的晨光为她的眼睛染上暖意,那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轻声问:“醒了?”短短两个字,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暧昧和温情萦绕在二人周围。江遗雪脸色微红,讷讷地嗯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下来。殷上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没说什么,在原地伸了伸懒腰,便起身走去马儿身边,将水壶和干粮拿出来递给他。江遗雪伸手接过,把那馕饼掰开,递给她半块,尔后又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微微侧身,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粘稠的气氛始终弥漫在二人周围。直到手上的东西吃到最后,江遗雪忍不住偷偷朝殷上看了一眼,才发现她正倚着马,淡笑地看着他,眼神专注,边看边吃,好似把他当作了什么下饭的酒菜。他一下子连吞咽的动作都忘记了,和她对视了好几息才脸色通红地小声说:“……你别看我。”她笑了声,加快速度把手中的东西吃完,喝了一口水,把水壶塞进马背上的背囊里,又走到树干处解开马匹,最后利索地翻身上马。做完这一切,殷上才轻拉缰,走到江遗雪面前。她高居马上,周身被升起的初日镀上一层金光,由上至下朝他伸出一只手,声音含笑,说:“走吧。”他依旧红着脸,鼓起勇气仰起头和她对视,晨光透过殷上也洒在了他的脸上,愈发凸显那张脸的美丽,几乎令人心折。“嗯。”殷上听见他轻声应答,转而轻扬唇角,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般的笑容,毫不犹豫地朝她伸出了手。————————————————二人再次整装上路。一路走来,殷上都沿途留下了不少记号,像是林泊玉、晋呈颐等人若是没有直接回亓徽,应该会很快找到她。除此之外,殷上心中也有一丝对前路的不安。按理说,马儿只是驮着他们的衣物,无人驾驶,应该是跑不远的,湛卢博追上发现上当了,应该很快就能反应过来他们跳河,转而追寻他们。即便是他们去了东沛不好查探,但那也只是山里,并不是城内,没道理这么久了,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要不然就是湛卢博等人放弃江遗雪了,要不然就是还有后招等着他们。思及湛卢博、沈越西二人拦路时的模样,她还是偏向第二种。想起湛卢博那句“你想干什么,我们便想干什么”,殷上眼神立刻变得有些阴冷,抿紧双唇,目视前方。……如殷上所想,快到三国边境的时候,林泊玉、晋呈颐带着先前会和的两个人找到了他们。他们虽然都换了装束,但也并未被湛卢博、沈越西的人查探追杀。得到这个消息,殷上一时间有些踟蹰,只觉得前方必定会有埋伏。可此地是亓徽、序戎、东沛的三国边境,她要想回亓徽,已然没有别的路能走了。见殷上蹙眉思索,林泊玉道:“不若借道东沛?想是会比序戎安全些。”殷上摇头,说:“我跳河之后,湛卢博只要回头,很轻易便能搜寻到我,然而他却没有,不是放弃了,便是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等着我。”闻言,晋呈颐道:“湛卢博并未对我等有什么杀心,像是不会轻易动手,若是他不敢下手,我们想要逃脱也不难。”殷上暗自思索,手中无意识的摸索着江遗雪纤长的手指。沉默半响,江遗雪反手抓住她的手指,道:“若是真有什么,就把我交出去罢?好歹我现在的身份是东沛王卿,他也不敢对我做什么,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来找你的。”殷上和他对视片刻,别开眼睛,道:“不,我不能把你交给湛卢博。”“殷上——”他还待说什么,却被殷上一把带上了马,她看向身后几人,沉声命令:“直接往前,听命行事。”几人毫无二话,恭敬道:“是。”一行人重新整装,一路策马向前。……几人猜想的没错,快出二国边境的时候,果然遇到了一队人马,湛卢博、沈越西依旧居于队前,见殷上前来,还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沈越西率先呛声,扬声道:“殷上,我不是说了,不把江遗雪留下,你回不了亓徽,怎么就不听劝呢?”殷上没有应声,抿着唇迅速观察四周。……为什么此次的人马还没有上一次多?可周围是平野旷地,并不像是可以埋伏人的地方。他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是为什么。湛卢博见她不说话,咧出一个笑容,说:“殷上,你是聪明人,璞兰台几年,你虽并未关注过我,我却一直欣赏你,你才华横溢,武功高强,颇为藏拙,你想用江遗雪干什么,别人不知,我却知道,其实我们俩是一样的人。”“你不愿把他给我,我也能理解,但你若是愿意,我们也不用非得大动干戈,坐下来洽谈岂不是更好?”殷上并未被这话说动,看向他的眼睛,也露出一个笑容,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湛卢博哈哈大笑,说:“得了吧,殷上,定周已经是强弩之末,整个定周十五国另需新主——”他眼里似有野火燃烧,继续道:“你别和我说,你不想要那个位置?”殷上并未否认,依旧平静道:“那便看我们谁更技高一筹了。”湛卢博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道:“既如此,我们何不一起合作?待到天下大定……”他盯着殷上,慢慢说道:“你我共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