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五年前。
钜燕广达城皇宫。
国主古云渥软坐凉榻,目帘一垂,两指徐往口内送了颗冰好的绿珠,落齿一扣,皮破浆崩,粘唇胶口,清凉甘美的紧。
“石榴酒,蒲桃浆,兰桂芳,茱萸香……”下座古云初鼻头轻颤,稍纳了些殿内芬芳,后则一振广袖,举了杯爵,用微酸的果酒送了两三剥好的蒲桃肉入腹。倏瞬之间,直感那清爽冲抵百脉,籍着万千毛孔喷出阵阵凉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秋初潮热压盖下去。
古云渥挑了挑眉,抿了抿唇,顺着自家兄弟开的头,一面摇眉,一面摆个不知是喜是怨的模糊神色,自顾自低低将那诗的后半段念出声来。
“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
古云初耳郭一动,侧目偷眼瞧瞧自家兄长面上情态,不消多时,其已将圣意嚼碎了吮尽了咂摸出丝丝不寻常滋味来。
“我说皇兄,可是于宫外遇着了甚天仙神女,竟可这般念念难忘,形于颜色?”
古云渥被这话头击在实处,两眉一拧,倒也不恼,眼目前似是又浮现出月前私访蜿虹之时,于宋楼初见秦樱情形。呆愣片刻,古云渥脑内一空,早是觉察不到自己支在身侧的臂节,整个人晃晃悠悠的,身子如同雪狮子向火,又酥又软,触之几要化了开去。
古云初见古云渥一时不应,不由轻叹口气,又再进了两杯果子酒,眼风一飘,缓声轻道:“现而今,皇后已诞龙子,且为嫡子,母凭子贵,后位已稳,想其不当再妒,应是容得下旁的红粉佳丽,适时显显其六宫之主的风范才是。”
“你倒越发大胆,敢在孤跟前嚼这舌根子!”
古云初闻声巧笑,作势起身拱手,眉目横飞,低声自道:“虽非一母同胞,却是无间兄弟。皇兄年少登基,生就一飞冲天之势、一鸣惊人之能;多载护弟羽翼之下,留弟庙堂之中。恩深情重,于理于义,弟自感家人重于君臣。”
“廿多年来,你我可算兄弟齐心,同舟共济。放眼寰宇,追溯百年,又有何人可类你我,辞同义合,心印默契?即便旒冕压了浊目,孤心眼终归瞧得通透——当今世上唯云初乃孤最近之臣、最亲之弟,如此这般,实当无有避讳才是。”
话音方落,古云渥不由纳口长气,目帘一阖,跟前似又飞出秦樱那冉冉翩翩、轻杨弱柳的风流面目。一时失神,其便也不避旁人,五指一屈,长臂一搂,真真假假不合时宜地做起戏来。
“方才云初随口诵的那句诗,着实应景写心。”
古云初闻声见状,稍一踌躇,只当自己皇兄是独自在外时被哪一处的倡女迷了,无需认得真去。转念再想,当年的小皇帝独力难支,少不得要借一借皇后外戚,以定乱局;然则柱石之功不可震主,势大羽丰不可自鸣。更有甚者,宁妒而死者岂可母仪天下,受人掣肘者何以坐拥江山?思及此处,古云初倒是不自觉哼笑两回,鼻内一嗤,心下暗道:现而今早非皇兄初登大宝任人拿捏之时,若其此刻生了寝河洲、食荇菜的心思,怎不大好?且叫前朝后宫那一个两个的捱捱浇头冷水,吃吃烧心苦头。
正自思量,古云初耳郭一抖,却又闻听古云渥懒声一叹,顿挫抑扬。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古云初眨眉两回,还未应声,倒似先听得自己后槽牙咯吱一下,不由自主发个冷颤,摇心若悬旌。
“皇兄……莫不是……”
殿内唯二两两对望,各怀心思,再无旁言。
静个一刻,古云初不由得目珠浅转,藏了眶内懔然神色,摇眉巧笑道:“无怪皇兄今儿个专唤了臣弟来宫内品这绿珠蒲桃。”
一言方落,古云渥身子应声直挺挺朝后一仰,将两臂一弯一扣,缓搭在那雕龙包金的椅背上。
“莫说明珠十斛,百斛千斛孤也出得起。只不过,孤要如何,方能教其‘一开闺阁忍辞君’才是?”
“那女子,莫不是需得辞了宋楼,别了容郎?”
古云渥闻声,目睫微颤,低眉朝向别处,自道:“云初可是早有耳闻?”
“臣弟岂敢!皇兄上回出宫,于弟有所交代——那一次,正是往蜿虹而去。近几年来,皇兄于暗处搅动江湖,所言所行,从未避讳臣弟。单凭皇兄同宋楼主人干连,除了容家,臣弟怕也想不出蜿虹哪家的可人儿还能有此福气,得趁君怀。”
古云渥面上一紧,似被捉了痛脚,冷不丁掩了帝王神气,脖颈一僵,咂嘴转了话头,“你是未见其那派繁秾为李、照水成莲之相……形妖质冷,不媚于人;齿牙明颂,反辱芳香。孤虽碍于皇后,不曾多生男女情愫,亦未频频召幸媵御,然则偌大后庭,终归不乏美人儿备位……孤又岂是那乡野村汉抑或懵懂后生,单为一张俏脸销魂锁梦乱了心曲?”
“自是不能,自是不能。”古云初打个舌花,忙不迭连连应声。话音方落,其倒将唇角一边上挑一边下挂,好教面孔扭曲作怪,哭笑不能。
“没有容家我那异姓兄弟,便没有当今的李四友;没有宋楼,便没有销磨楼。”古云渥两目一定,直勾勾瞧着堂下古云初,口唇再开,缓声笑道:“江湖传言——销磨楼主人家资殷厚,富可敌国;更有四位绝世高手赴汤蹈火,以为挚友,便也因此,方得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