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苦笑道:“此时劝不得的,那素管家也是,怎麽这时候偏写了那样一句诗让少爷看见,这下子刚有的一点怜悯,定然也无影无踪了,不过也怪不得他,背井离乡的,又受这样委屈,焉有不想家的道理呢?”碧玉奇道:“究竟这‘昨夜闲潭梦落花’怎麽了?你和少爷就生出这麽多感慨来,不过就是普通一句诗而已嘛。”红颜道:“这确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古诗,只是放在此时此地,无论对少爷或素管家来说,它都不普通了,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说完看向碧玉道:“你还不明白麽?这是一个游子的泣血之吟啊,尤其象素管家这样经历,看他慕出这句诗,就更加凄凉了。内中有多少不爲人知的辛酸苦楚,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可以轻易明白的。”碧玉这才点头道:“既如此,少爷因何大动肝火,他理应更加怜惜素管家才对。”红颜摇头苦笑道:“少爷此时如何能用理智形容呢?他本就对素管家负了他这件事耿耿於怀,况素管家回来到现在,连个错儿也不认,如今又写下这样诗句,少爷能做何想,自然认爲他到现在还恋著故土,把自己当作敌人来看呢。因此才会发那麽大脾气的。”说完又叹道:“其实一个人被迫浪迹天涯,又有谁能不留恋故土,叶落还要归根呢。这本不和仇视别国相联系,偏出了这件事後,简单的一句话也可将整件事弄的复杂。造化弄人,也只能叹一声无可奈何了。”说完和碧玉且暂到别的丫头房里说话,不提。再说素寒烟,眼见著轩辕持无情离去,忽就觉得心头一股撕裂般的痛猛烈泛了开来,他是个聪明人,心中已有了认识,不由得便想喊住那看起来也可怜可叹的人影,谁料一张口,就先喷出一口血来,那身子越发的不能动了。思及自己一生坎坷,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滚滚珠泪,此时连去拿纸笔的力气也没有,胸中又著实澎湃激荡,便向床上拿了平时用的一块绢子,一望之下,竟是轩辕持相赠的一条珍贵鲛帕,不禁更是百感交集,胸中似有万语千言,却又不知由何说起,遂将中指咬破,在那帕子上疾写了几行字,待最後一笔鲜红蜿蜒而下时,那绢子也随之飘落,一如风中的无依落叶。静静掠过那只纤纤素手,最终委於尘土。夜已敲过三更了,红颜和碧玉才回转房来,见轩辕持鞋子也未脱歪在床上,满身酒气,问过伺候的丫头,才知他方才借酒浇愁,竟喝了一罎子。红颜道:“我说呢他这时候还能睡著。”说完将一件披风爲他盖上,脱了鞋子,自言自语道:“明明可以不必这麽较真儿的事,怎麽就都倘上了你们这两个死心眼儿的。与其两人这样受苦,不如说开了,抛去那不堪往事,从头来过不好吗?偏就没人想这样办事。男人啊……怎麽就都是这样子呢?难道面子荣辱真比自己一生幸福还重要麽?”一边说一边自己宽衣解带,也挪到床里面睡下了。吩咐碧玉道:“别睡死了,一旦醒了要茶要水的没人伺候。”且说轩辕持,醉了酒後朦朦胧胧睡去,不觉到了与素寒烟相识之初,他淡著容颜与自己针锋相对,忽又到了那间小屋,素寒烟被推下池塘後换上白衣那一瞬间的风情。再转眼,又到了祠堂里,他言词犀利,掷地有声,救下戚良一命。然後飘飘然到了那个山洞,绝美刚强的人儿头一次那样的柔弱无依。辗转间又是那家破庙,他宛如野兽一般,身下的人儿爲了救他,咬碎银牙任他蹂躏。梦中一幕换过一幕。相识相知相依,却逃不过最终的离别。他此时冷汗淋淋,忽见门一开,素寒烟一袭曳地白衣,唇边噙著淡淡笑容,眼角眉梢却尽是诉之不尽的万缕愁思,俏生生站在那里,幽幽道:“轩辕,我要走了,你也不来送送我麽?”轩辕持只觉口干舌燥,浑浑噩噩道:“寒烟,你……你要走去哪里?你忘了对我的承诺吗?”素寒烟笑容渐敛,又向前走了几步,轩辕持才看清他脸上分明挂著两行清泪,只听他哀伤道:“我也不想走,无奈天命难违,轩辕,寒烟和你已然缘尽,你……你以後自己保重了。”轩辕持只见他衣袂飘飘,宛如凌波仙子,似乎就要御风而去,他情急之下,忙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见素寒烟眼中尽是不舍之情,却仍一步步向後飘退而去,无论他如何呼喊,竟丝毫不停。眼看那人影就要消失在门外,他心中一急,向前一扑,只听“咕咚”一声,自己已醒了过来,却已摔在了地上,方醒觉方才乃是南柯一梦。虽已梦醒,但梦中那刻骨感觉分明仍在,窗户吹过一阵春风,他机灵灵打了几个寒噤,方察觉到自己已是汗透重衣,此时红颜碧玉俱已起来伺候,茶水端至嘴边,他竟浑然不觉,只想著这个梦殊爲怪异,心中愈思愈怕,忽一挺站起,连外衣尚不及披,便发狂般向素寒烟的小屋奔去。红颜见状,不及追问,忙急急拿起两件衣服和碧玉也追了出去,及至到了素寒烟的屋前,只见灯光闪耀,她二人正疑惑素寒烟怎的这时仍不睡,却见轩辕持早一头撞进屋去,此时也顾不得避什麽嫌疑,二人也忙跟了进去。却见屋内无人,只有淡淡的一股血腥之气,值此她们两个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轩辕持更是到处翻找,忽一眼瞥见地上那块绢子,忙拾了起来,红颜和碧玉都凑上去看,先看见上面触目惊心的猩红,心便不由得往下沈,稍微细看了看,原来是八行诗句,写道:梦魂依依越千山天涯何处是乡关身死异国应瞑目魂未归乡心不甘念行卑耻千夫指谁怜吾心亦熬煎花落人亡俱尘土人间从此无寒烟红颜的心一瞬间沈了下去,这分明是首绝命诗,却见轩辕持的手抖的就如狂风中的黄叶,忽发疯般的大喊起来:“寒烟,寒烟……”叫声凄厉,令闻者也不由心碎,红颜也知必有变故,眸中流下两滴清泪,忙命碧玉吩咐人去禀报轩辕敬,或还会见上最後一面。这里轩辕持屋中遍寻不到素寒烟,便一路寻到了屋後,此时天上明月正圆,一泻千里的月光下,赫然只见通往府外的小路上躺著一个人,素白的粗布衣服,不是素寒烟是谁。轩辕持只吓得魂飞魄散,飞扑上前抱起,只见还有微微的呼吸,他骇极大叫道:“御医,快喊御医。”却见素寒烟紧闭的双眼缓缓睁了开来,见是他,不由得先是一怔,接著眼里渐渐的就有了泪光,只是强忍著不肯落下。“寒烟,你别怕,我带你到屋里去,等一等御医就来了。你别怕。”轩辕持说完便要抱起怀中人儿,却见他摇头道:“别……若只是这样……或还能坚持一刻,否则只怕立时就死了。”轩辕持听他一说,吓了一跳,忙依言跪在地上,将素寒烟纤瘦的身子搂在怀里,却见素寒烟微喘了几口气,淡淡笑道:“轩辕,其实我不怕死,谁又能长生不老呢?我是真不怕的。”说完看著天上明月,叹道:“我只是……只是到死都不能再回山月看一眼,有些儿遗憾罢了……我们山月的规矩,月圆夜……是游子归乡的日子……今晚月亮这麽圆,我却……我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了。”红颜不忍再听,忙别过头去悄悄拭泪,如今方明白素寒烟爲何会在这里,看他衣服上尽是尘土,想必是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因才拼死出来。想著他瘦弱的身子在地上艰难爬行,只爲了多近故乡一分,了一个辗转飘零的游子心愿。心下更觉凄凉。却见轩辕持早已泪落如雨,抱著素寒烟哭道:“没关系没关系,寒烟,你好好治病,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回去山月,你想什麽时候回去就什麽时候回去。”素寒烟唇角绽放出一抹动人微笑,眼中忽然有了神采,高兴道:“真的?是真的麽?虽然我知道这是不能的了,只是能听到你亲口对我说这句话,还是……还是很开心。”说完又喘了几口,方又接著道:“我不到……十岁就离开故土……来到大风,因要掩饰自己身份……平日里连提亦不敢提山月二字……故乡的那些风俗……从不敢做一点半点,唯恐让人看见。只能全都记在了心里。我……我没怨过,我只是……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总愿意想著它罢了……上次好容易回去了……可是在宫里半步也没出去过……轩辕,我真的好像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山月的山水,山月的街道,山月的人们,哪怕……哪怕只是一眼也就足够了。”轩辕持一把将他抱的更紧,大声道:“会看到的,寒烟,你想看到的所有东西都会看到的。”素寒烟见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微微一笑,吃力抬起手来替他拭泪,一边道:“别哭了,轩辕,我还从没看过你哭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我也只是瞎想想罢了。我们……我们不说了……反正山月的一切都已在我的心里呢,从没有一刻忘怀过。”说到这里,忽然敛去笑容,长长叹了一声道:“轩辕,你是恨我的吧,从一开始我就和你作对,如今又负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恨我对不对?”